奇異的層面
美國作家愛倫坡(Edgar Allan Poe,1809-1849),是一位我特別欣賞的詩人與小說家。他的作品與文字優美而奇異,似乎有一點難以形容的「怪」,使我讀時心靈彷彿飛到另一個世界去。愛倫坡早逝,死後有人在他的墓碑上刻上如下的一句話:There is no exquisite beauty without strangeness in dimension。翻譯過來大意是:沒有奇異的層面,不會有精緻的美。
以這句話來形容愛倫坡的作品可圈可點,深得我心。是的,他寫聲音,我聽到聲浪;他寫色彩,我看到顏色;他用動詞時,我有動的感受。愛倫坡的文字,的確是有一種難以形容的美,有時有點怕人,使我很想讀又不敢讀。說他的文字有一個奇異的層面,因而有一種特別的優美——精緻的美——是對的。
有奇異層面的藝術,不一定是偉大的藝術,但卻是很難遇到的。海明威的《老人與海》,就有一點這樣的「奇異功能」,但卻沒有愛倫坡那樣「奇異」。縱觀我們中國近代的作家,沒有誰可給我類似的「奇異」的感受。
要在中國文人的藝術中找出奇異的層面,鳳毛麟角,但還可以找到一些。唐代寫「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的詩人李賀,算是其中一個。試看他的一首《南園》詩吧:
花枝草蔓眼中開,小白長紅越女腮。可憐日暮嫣香落,嫁與春風不用媒。
又或者看他的《古悠悠行》:
白景歸西山,碧華上迢迢。今古何處盡,千歲隨風飄。海沙變成石,魚沫吹秦橋。空光遠流浪,銅柱從年消。
到了宋代,詞人辛棄疾的「奇異層面」文字不多,但偶一為之,卻非同小可。試看他的《青玉案》吧: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又或是他的《水龍吟》:
舉頭西北浮雲,倚天萬里須長劍。人言此地,夜深長見,鬥牛光焰。我覺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憑闌卻怕,風雷怒,魚龍慘。
峽束蒼江對起,過危樓,欲飛還斂。元龍老矣!不妨高臥,冰壺涼簟。千古興亡,百年悲笑,一時登覽。問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陽纜?
我最佩服的蘇東坡,偶一為之,也有同樣的「奇異」功力。先看蘇學士的《卜算子》: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再看他的《定風波》: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除蘇、辛外,李清照的詞,好些地方都給我有奇異的感受。事實上,單以「奇」而論英雄,李女士比蘇、辛有較大的一般性。篇幅所限,僅錄她的一首《醉花陰》如下:
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消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
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論中國有「奇異層面」的藝術家,最奇的應該是明代的徐渭。無論是詩、文、書、畫,徐渭無一不奇。清代「揚州八怪」之首的鄭板橋,說他自己是「青籐(徐渭的別號)門下牛馬走」,令我為之驚歎不已。
如上文所說,有奇異層面的藝術不一定是最高的藝術。但若沒有這層面,卻不可能有精緻的美。以繪畫而論,中國歷史上有這種能耐的畫家,工筆首推宋代的范寬,而意筆則非清代的八大山人——朱耷——莫屬了。
歐西有「奇異層面」的畫家當然為數不少。法國的印象派大師塞尚、高更、梵高,皆奇人也。美國則應該以維斯為首。
奇異的層面,是不限於藝術的。在我所遇到的朋友中,稱得上有「奇異層面」的大約一掌之數,以男性居多。天下好的女人多的是,迷人的更不少,但從另一角度說,總是有點平平無奇。
明顯地有「奇異層面」的女人,我也曾遇到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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