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January 31, 1997

徐稚下陳蕃之榻

唐代初期的才子王勃寫《滕王閣序》的典故,雖然家喻戶曉,但還是百聽不厭。就讓我在這裡再說一次吧。

自小就以文才絕頂而知名(當時交通訊息極差,能「知名」可不簡單)的王勃,恃才傲物,如廣東俗語所云:「得罪人多,稱呼人少。」他的朋友沒有三幾個,又被老闆炒魷,失意之餘,遠道跋涉去找父親,途經座落於洪州的滕王閣。(洪州即洪都,今之江西南昌縣也。)

該閣臨江而立,雕樑畫棟,高聳入雲,為滕王元嬰作洪州都督時所建。後來某閻公(一說是閻伯嶼)繼任都督,成為滕王閣的新主人。閻都督要在該閣大宴僚屬、賓客,有才之士來者不拒。他有一女婿,名喚吳子章,平時喜歡舞文弄墨。閻公有意藉此大宴之機,讓心愛的女婿出一下風頭,就事先叫他連夜不眠也要趕起一篇「頌閣」式的序文;到了大宴之日,閻公會使人拿出紙筆墨來,請在座的嘉賓即席揮毫。眾賓客當然難以下筆或不敢寫,而紙筆墨傳到女婿時,他就大可即席寫出他早已作好而背熟的「頌」文,如此風頭,必然銳不可當也!

王勃本來趕不到洪都去赴閻公之宴,但幸得「時來風送滕王閣」,一日之間舟行七百里,竟然趕到,女婿吳子章這回可倒霉了。據說那年王勃只有十四歲。(多方考證,其時他應為二十六歲,正是他英年早逝的那一年。但王勃文內卻寫上「童子何知,躬逢勝餞」之句,究竟是否因為座中以自己年紀最「幼」而自「謙」,還是當時二十六歲還可以算是「童子」,我就不得而知了。可能王勃的樣子長得年輕,又喜歡誇張一下——當時在場的閻公就不相信他是十四歲。)

話說宴會大開之際,閻都督果然按原定計劃,叫人拿著紙筆墨,輪流地請賓客寫序,賓客一如閻公事前所料,皆辭謝。但輪到王勃,他卻不辭——好不客氣啊!閻公給氣得「紮紮跳」,叫屬下看著王勃寫,寫一句就轉報一句給他,若哪一句寫差了,就把這小子(王勃)侮辱一番。

屬下報上來的第一句是「南昌故郡,洪都新府。」閻公說:「老生常談。」這倒批評得對,因為這與我們年青時所說的「囉上街在囉下街之上」差不多水平。第二句報上的是「星分翼軫,地接衡廬」。這句比「囉街」高明得多了,閻公不作回應,但臉色想來還是欠佳的。到了第三句——「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閻公的臉色據說有點改變。

寫不到一半,向閻公報上之句是:「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公瞿然而起,說:「此真天才,當垂不朽矣!」

照事論事,這個被後人嘲笑的閻都督,肯定是一個有實學的人。他能夠聽王勃的《滕王閣序》聽不到一半,就斷言該文可永垂不朽。天下間恐怕沒有幾個人有此功力吧。在下四十年窗下,就沒有這樣的本領了。

我這篇隨筆的題目,取自《滕王閣序》的第四句:「物華天寶,龍光射牛斗之墟;人傑地靈,徐稚下陳蕃之榻。」王勃這個鬼才可不簡單。他吃了人家一頓免費大餐,大擦一下主人之鞋,是理所當然的。這句他先「擦」洪州,說該地好得不得了。

他說洪州的物品閃閃生光,像天上的寶物,因為在該地埋藏著的龍泉寶劍所發出的龍光,直射天上牽牛星與南斗星之間。這是唐代初期的「風水」了。他又說,洪州因為地靈,所以人材出眾,例如徐稚(徐孺子),是個洪州高士,鄰近的陳蕃太守為他特設一床(榻也),懸掛於屋樑或天花板上。徐稚到訪時就把放下來(今天「下榻」成為「住宿」的代稱,不知是否由此而來)。徐去後,床又再高懸,不讓他人歇息或睡之。徐稚不是人傑是什麼?

冬風蕭索,是凌晨二時了。我坐在書桌前拿起墨水筆,想著要為《捲簾集》寫些什麼。多番搜索而文思杳然,大有江郎才盡之感。

正待鳴金收兵,找周公去也之際,突然間記起昨天午餐時,一位朋友向我提到某事,便想到《滕王閣序》來。朋友當時說,香港因為樓價奇高,有些建築商別出新意,把床懸到天花板上,日間睡房可作廳用,晚上「下」榻而睡。我想,上述的建築商難道讀過《滕王閣序》,要倣傚一下古代的陳蕃?我又想,在香港有點錢買個小單位而「下」陳蕃之榻的,其本領應該與徐稚差不多吧。

自一八四二年南京條約之後,說香港有「龍光射牛斗之墟」的「風水」,是沒有誇大的。事實上,香港比昔日的洪州——洪都——強得多了。而今天香港的中層人士,皆可以作高士徐稚而「下」陳蕃之榻,不是人傑地靈是什麼?

九七新年大吉,九七大日將至,在這裡,我謹以唐初王勃的智慧,為港人賀!


後記

沒有學過看風水,此文把香港的風水看錯了。是賀文,希望有幸言中。另一方面,在此文發表的一九九七年初,我推斷了香港將會有十年以上的經濟不景。

Friday, January 24, 1997

古文今用

楊懷康寫郭伯偉,讀後忍不住打電話去稱讚他幾句。這可不是因為他的《郭伯偉論》有什麼新意——阿康贊郭老讚了那麼多年,再多贊一次,效果也是差不多吧。

這次阿康行文值得一讚,是因為他以《論語》提及臧文仲的故事起筆,引用了如下的句子:「臧文仲其竊位者與!知柳下惠之賢而不與立也。」這句《論語》的話,引用恰當,使那一段的文采在紙上閃閃生光。

是的,我們今天以白話文下筆,文章寫得淡然無味時,若能適當地引用古人之句(文句、詩句或詞句)來點綴一下,往往會有起死回生之效!

回想一九八三年我開始以中文下筆時(以前沒有嘗試過),朋友們都笑說我的中文是從英語翻譯過來的(其實不是)。我一「氣」之下,就隨意之所至,把我在童年時背誦的古文與詩詞引用而融合於文內,以彌補當時個人白話文之不足。過了不久,戴天、胡菊人、岑逸飛等文章高手,竟然對我的文字大讚起來。受寵若驚之餘,我自己不大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文之道,我曾經千錘百煉,但用新的語言下筆,是沒有誰可以速成的。後來還是菊人說穿了我當時也不知道的「秘密」:他三番數次地說我的古文根柢救了我。

菊人可不知道,我是沒有正式地研讀過古文或詩詞歌賦的。我的所謂「根柢」,只不過是在抗戰期間,跟母親逃難到廣西一個沒有紙筆的小村落住下,在沒有燈光的晚上,有機會「暗」隨一位「八股先生」背誦古書——不知所謂地亂背一通,但背得很多。其後在十多歲時,在西灣河遇到舒巷城,不自量力地跟他談了好些詩詞之道。

以古人之句來點綴今人的文章,倒非之乎者也一番就大功告成的。要做到的是,在恰當而又順口的地方,「有理冇理」(放膽)地套用一兩句。這可說是一種不著痕的「拋書包」,要來得自然是要有一點技巧的。

套用古人之句有如下的好處——

其一,是有點「騙」人的:用古「語」會使讀者覺得為文者有點學問。雖說有點「騙」人,但在今天,懂得套用幾句古文也算是有點學問了。

其二,套用古文會增加文字的變化,使文字顯得比較生動。(有時套用廣東話也有類似的效果,但廣東話用得多就不免「老土」了。)

其三,古文有點古味(是懷舊吧?),有時令人嚮往,而有時似通非通,有時又通得朦朦朧朧的,倒也有點趣味性。

其四,我們今天可以信口開河的古人之話,一般而言,都大有文采。以古人的文采取為己用,何樂而不為?

其五,好些人忽略,可讀的文字,平仄很重要。我們今天記得的古人的書面語言(文字),其平仄有一定的規律,念起來有聲韻悠揚之感。

我回港任教職近十五年,難得見到一個學生的文字寫得像樣。香港中、小學的語言或文字教育,大有商榷之處。我曾經建議學生不妨多讀金庸的武俠小說,但多點背誦古文與古詩詞,其效益可能更大。

其實需要背誦的並不是那麼多。我背過的不少,但用得著的只是一小部分。個人的經驗是:《古文評注》中選背三十篇;《道德經》、《詩經》各背一部分;詩、詞各選背一百首——這樣就差不多足夠了。還有,魏晉文章很重要。(我可以把《孟子》從頭背到尾,但由於不喜歡孟子,絕少套用;至於「文起八代之衰」的韓愈,過於「八股」,也不合我意。)

文章之道,中外殊途同歸。我在美國學習以英語為文時,得到一位美籍選修英語的朋友指點,去背誦《聖經》的︿創世記﹀。不數月,自己為文的句子由長變短,由轉彎說話變為有話直說,文字就變得明朗起來了。後來我又多次朗誦莎士比亞的《西澤大帝》、史密斯的《原富》,以及愛倫坡的一篇很短的小說——Masque of the Red Death。這些都算是古文了。

有一本教人寫英文的書,薄薄的,名為Elements of Style(今天香港一些書店還可以買到),三十多年前我看過十多遍,覺得妙用無窮。幾年前我向港大教英語的推薦這本小書,說經濟系學生應該多讀。他們的響應是,這本小書太古老,不合潮流,今天不能用了。

從不知道為文之道是要以「新」為可取的。

Friday, January 17, 1997

漫談鑒定

我因為要研究訊息費用所引起的各種含義,便去研究須由專家鑒定產品的市場。說起來,由一九七五年開始研究玉器市場,轉瞬二十七年了。在這超過四分之一個世紀的日子中,我也曾考究過壽山、青田、昌化、巴林等地區的印章石,以及中國的古玉、古石硯、書法、陶瓷等等。天資所限,我自覺是越學越糊塗,越學越覺得自己不懂。

個人唯一可以說得上有點成績的,是對書法的好或不好——用筆用得對或不對——比較有信心。但若要我鑒定某幅書法是否某古時名家的作品,我就不一定有把握了。我可以分辨好或不好,因為在書法的練習上我下過幾年功夫。懂得分辨好與不好,在某程度上是可以協助鑒定真偽的。

假若你給我看一件明末清初的王鐸書法作品,字極似王鐸,而你的幾位專家朋友肯定是真的,我一看之下,可能說:「不對吧?這裡有幾筆反不過來,神筆鐸不可能是這樣的低手。」我這個推斷,九成機會比你的專家來得準確。但我還不是鑒定王鐸的專家,因為一些仿王鐸者,不一定在用筆上犯了大錯而露出馬腳。

這其中有如下的一個結論:要做一個鑒定藝術作品的專家,自己應該在藝術上親自動過手,下過功夫。例外是有的,但要有可靠的鑒定本領則一定要很專注。例如,攝影大師黃貴權醫生沒有在繪畫上下過功夫,但他鑒定朱山己瞻的畫,十分可靠。黃醫生有藝術細胞,收藏了數百件朱老的作品,與朱老生時交遊甚密,愛朱老的畫愛得癡了。這是一個現代的伯牙與子期的故事,算是罕有的例子了。

多方面都「能」的藝術鑒定專家,而自己又沒有親自動手下過功夫的,都是誇誇其談,不可信也。

大收藏家的鑒定能力,一般地說,似乎比不收藏的鑒定專家高一點。這顯然是因為愛好收藏的人要大量付錢,入肉傷身,中計後痛定思痛,再蠢也學會了一些鑒定之「法」。

友好陳德曦,本人繪畫,也曾作過多年的中國繪畫鑒定研究。他被認為懂得鑒定傅抱石的作品,主要原因,是他曾數次看到傅前輩如何下筆。這算是緣分了。這正如我對書法老師周慧珺的字,說不懂得鑒定是沒有人會相信的。

鑒定藝術作品,有特別「鑒定」天分又是另一回事了。在我認識的朋友中,這方面的天分最高的,是黃黑蠻。黑蠻雖然是一個有成就的畫家,但他對鑒定沒有下過多大功夫。然而,他不學有術,就是看中國的古畫也很有兩手。

有些對象,可靠的鑒定專家多的是,但另一些就難有絕對可靠的專家了。以石為例吧。緬甸所產的翡翠玉石,在認識上,香港的專家很厲害。但福建壽山所產的,世稱石中之王的田黃石,單是要判斷真假,據我所知,就沒有萬無一失的專家。我自己對田黃石的接觸,不比好些專家少,但自問只有七成的鑒定功能。

不同的藝術作品有不同的鑒定困難程度。一般而言,越是複雜的藝術,仿造越困難,因而鑒定比較容易。已故的英國大師William Flint的水彩畫,其技巧甚高,所以很容易鑒定。今天的中國油畫家陳逸飛,八、九年前在美國所作的一系列人物造像,也是因為技巧有獨到之處而容易鑒定真偽的。

自六十年代起,訊息費用是經濟學的一個大熱門題目。我當時認為,與其隨波逐流,在什麼數學方程式上作分析,倒不如在另一方面下功夫:要在訊息費用奇高的物品市場上多瞭解一點。於是,大有鑒定困難的物品市場吸引著我。

二十多年過去了。今天,我對這些市場所知還是不多,但新的問題卻多的是。真實世界的複雜性,不是一般學院中的經濟學者所能想像的。

二十多年的功夫,說毫無所得也是不對的。其中三個結論是比較肯定的。(一)需要鑒定但沒有多個可靠之鑒定家「作準」的物品,很難成行成市;(二)同樣的物品,其價格差距可能很大,而行內的鑒定家若不可靠,這價格差距就會更大。

最令人驚奇的是第三點:除了玉石珠寶外,一般而言,絕大部分的鑒定專家都不大可靠。這解釋了為什麼在古玩、古玉等市場上,差不多是同樣的物品,其價格差距可達百倍以上。這也解釋了為什麼開門見山的古書畫精品,其價格差距在百分比上是最小的。

Friday, January 10, 1997

周老師的書法

拙作《六十賣字一幅》刊登了一幅自己的書法,讀者嘩然。它引起比較熱鬧的反響,並非因為我的書法有什麼了不起,而是文中數次提到書法老師周慧珺時,所用的代名詞是一個女性的「她」字。讀者顯然認為,「白髮空垂三千丈」的張教授,拜一個女人為師,大有新意,不免要問:周慧珺何許人也?

一些朋友要我立刻替他們介紹,也要拜周慧珺為師。但當我說周老師是上海人,身居上海,他們不免感到失望。

其實,在香港研習書法的人,大都聽過周慧珺這個名字。周老師是位五十七歲、身體有缺陷而行動不便的女士,以書法知名天下。她九年前出版的一本行書字帖,在國內暢銷數十萬本。我拜她為師,可不是因為她的大名,而是我研讀古人談論書法用筆之道,往往感到不清不楚,但看周老師下筆書寫,依稀覺得,她用筆的方法可能就真的是古人所說的那一套。

由於沒有錄像帶給我們示範米芾、黃山谷、王鐸等大師當年是怎樣下筆書寫的,今天的人學書法就如瞎子過河,無從入手。我們根本不能從市場上購得的書法入門書籍學到些什麼。研讀古時的高人偉論有點幫助。不過,那些言論有時胡說八道;有時高深莫測,不可理解;有時高談闊論,哲理多於實踐,真的要怎樣下筆才對,就閣下自理。差不多所有大師都同意,如何用筆非常重要——甚至可以決定一切,但他們可沒有說清楚怎樣「用」。

唐代孫過庭論書法,精彩絕倫,但孫前輩說的是怎樣欣賞書法,用筆之道卻諱莫如深。最有實用性的書法言論,出於米芾,但可惜他說得太簡潔,好像武俠小說中的什麼秘籍那樣,不是絕頂天才是無從問津的。

周老師自己學書的經驗也是如此。但她是個天才,能從古人的墨及言論中悟出用筆之道。不久前她對我說,古時的大師究竟如何用筆不能肯定,但她見以自己的用筆之法可以寫得出古人的字,也就算了。

周老師喜歡用純羊毫,筆毛越軟越好(軟毛變化多),毛身不長不短的。她的手指不把筆桿轉動(指一轉則筆力盡失矣),中鋒與側鋒並用(不用筆桿傾斜的側鋒,放膽下按後筆毛反不過來),八面出鋒——即是說,筆毛的任何一面都用到了。這個辦法讓書者下筆時在紙上把筆毛整理,其效果是有圓而美觀的線條。更重要的是,這樣用筆的重點,是盡量讓筆端在紙上翻騰,及容許筆端在紙上大力「刷」字,從而大幅度地增加了字的氣勢與變化,感情的表達就比較有深度了。

我跟周老師學書法,主要是看她怎樣寫,看得很用心,注意力集中筆端在紙上翻來覆去的變化。翻呀翻,刷呀刷,是很好看的。筆在紙上用力下按,筆毛像八字那樣分開,跟著提筆一拖,筆毛收縮回復原狀;起筆舒暢,收筆自然;一按一提,時快時慢,筆鋒左翻右覆,筆毛開合有節,彷彿是按著莫扎特的音樂在紙上翩翩起舞似的。周老師蘸墨不多,但一連寫十多個字後,墨枯至幾不可見,而筆毛還沒有散亂的跡象。如上的技藝,不親眼見到就不容易相信。我是因為見到周老師可以做得到而有信心學下去。五年後的今天,我自己大致上也可以做得到。

可能是個人的偏見吧。我認為周老師用筆的功力,當世無出其右。至於她的書法是否可以直追古人,卻是見仁見智的判斷了。個人認為,周老師的書法,美中不足之處有二。其一是她寫得太熟練(四十多年的功夫啊),而又對自己那樣苛求,因而缺少了一點「錯有錯著」的驚喜。其二是她不肯「亂」寫一通。本來周老師像我一樣,很喜歡徐渭那種亂來的字,就是不肯(或不敢)嘗試。反觀我自己,藝低人膽大,嘗試亂來,但總是亂得一塌糊塗,連自己也目不忍睹。亂寫一通而又不令人反胃的書法,是要有很特別(不一定是很高)的天分才可以寫出來的。

Friday, January 3, 1997

也談香港樓市

近兩個月來香港房地產價格急升,記憶所及,其上升的速度應該是一個紀錄了。大約有個多月的日子,優質樓宇每天上升百分之一以上,有一位朋友說這是海鮮價錢的表現,倒也不錯。

每次房地產價格急升,政府及壓力團體都以反對炒賣為由來壓制樓市。兩年多前金管局管「金」之餘,還要管「樓」,此乃天下之奇聞也。要是當日金管局不多管「樓」事,今天的樓宇怎會被再炒一次?

若干年前,香港股市暴升,政府就大談要壓制股市。可能後來官員心裡明白,壓制股市又怎能說是自由經濟呢?樓市何嘗不是如此。不過,一般人對樓市往往有所誤解。

其一之「誤」是,他們認為樓價一旦急升,就會有一段時期有升無跌,於是把炒樓視為「必賺」的玩意。他們可能認為恆生指數(股市)可以在數小時之內降一千點,而樓市卻沒有這種現象的。其實,樓市也可以一下子暴跌。問題是炒樓的人遠比炒股的為少,樓價在明顯下降之前有一段有價無市的日子罷了。有價無市,是不明顯的大跌價也。

其二,好些人認為,炒樓賺錢是比較富有的人的「專利權」,下層的人不可問津也。但據我所知,下層者炒股所在多有。既然可以炒股,他們也大可炒地產股,與炒樓異曲同工矣!

好些朋友像我一樣,老早就認為九七後香港的樓價會上升。我自己這樣看的理由,是九七後從中國大陸來港的人會比目前的多,因為總會來得比較容易。而這些「來賓」大部分應是非富則貴的高干及其子弟,買得起樓房之人也。

然而,香港樓價這次暴升,比我事前預料的來得早。我認為其時間超前的一個主要原因,是董建華當選特首之職。自從他決定參選那一天起,董黑馬就變為董熱馬,而這熱馬的形象穩重,是投資者的最佳人選。房地產價格豈有不急升之理?

董特首也確是穩重。他反對壓制樓市而主張以增加土地供應的辦法來紓緩樓價,是正著。但他可能不知道,歸根究底,香港紓緩樓價的主要障礙,歷久以來,是由於政府要靠賣地所得來作為財政支出的一個重要部分,而高地價對財政收入是大有裨益的。大幅度增加樓宇的土地供應,會使賣地的長線收入大幅度下降。

如果賣地的收入多少毫不重要,那麼紓緩樓價還有其它兩個辦法。一個急不容緩的辦法,是引進eminent domain的法例,以法庭裁判的辦法來協助收購破舊不堪的樓宇,作合併而後重建之舉。在港島及九龍的好些地區,目不忍睹的舊「唐樓」多的是。這些樓宇若要合併而重建,收購者出價就算高於市價一倍,也往往因為一小撮「頑固」者而無能為力。如果在法庭協助下以一個合理的高價強迫出售,或迫使聯合重建而各有所得,則皆大歡喜,這樣,樓宇的供應就大可紓緩了。

這個以法庭強迫重建的辦法,還有一個可取的效果。香港這次樓價急升,主要是高級樓宇(高干子弟所好也)的地皮,絕大部分是位於近港九市中心的。應該重建的舊樓,也是座落於這些繁榮地帶。然而,以eminent domain法例來協助的重建辦法,也有一個缺點,那就是:港府的收入是零——賣地的收入會下降。

還有另一個紓緩樓價的辦法,是港府與深圳洽商,大幅度減少港、深兩地過關的時間。假若這手續時間下降至近於零,香港人大可搬進深圳居住,每天則到港上班、工作。目前,香港樓價大約高出深圳的四倍,假若過關不費時失事,深圳到中環要比元朗到中環更快。更何況深圳的一般物價、女傭工資,都比香港低,何樂而不「遷」也。

可是,以減少「過關」或增建公路的辦法來鼓勵港人搬到深圳去,對港府賣地的收益肯定有負面的影響。

愚見以為,要徹底解決香港高樓價的困擾,首先要解決的是低地價與政府支出的矛盾。


後記

此文發表時,被選中而還沒有上任的董特首建華的確給人有穩重的形象,可惜上任後他來來去去也是說「要團結」、「要有信心」、「要慎重考慮」等空泛的話,樓價暴跌,經濟大亂,失業急升,破產頻頻,瘟疫失控……說香港人「信心」盡失是對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