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January 24, 1997

古文今用

楊懷康寫郭伯偉,讀後忍不住打電話去稱讚他幾句。這可不是因為他的《郭伯偉論》有什麼新意——阿康贊郭老讚了那麼多年,再多贊一次,效果也是差不多吧。

這次阿康行文值得一讚,是因為他以《論語》提及臧文仲的故事起筆,引用了如下的句子:「臧文仲其竊位者與!知柳下惠之賢而不與立也。」這句《論語》的話,引用恰當,使那一段的文采在紙上閃閃生光。

是的,我們今天以白話文下筆,文章寫得淡然無味時,若能適當地引用古人之句(文句、詩句或詞句)來點綴一下,往往會有起死回生之效!

回想一九八三年我開始以中文下筆時(以前沒有嘗試過),朋友們都笑說我的中文是從英語翻譯過來的(其實不是)。我一「氣」之下,就隨意之所至,把我在童年時背誦的古文與詩詞引用而融合於文內,以彌補當時個人白話文之不足。過了不久,戴天、胡菊人、岑逸飛等文章高手,竟然對我的文字大讚起來。受寵若驚之餘,我自己不大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文之道,我曾經千錘百煉,但用新的語言下筆,是沒有誰可以速成的。後來還是菊人說穿了我當時也不知道的「秘密」:他三番數次地說我的古文根柢救了我。

菊人可不知道,我是沒有正式地研讀過古文或詩詞歌賦的。我的所謂「根柢」,只不過是在抗戰期間,跟母親逃難到廣西一個沒有紙筆的小村落住下,在沒有燈光的晚上,有機會「暗」隨一位「八股先生」背誦古書——不知所謂地亂背一通,但背得很多。其後在十多歲時,在西灣河遇到舒巷城,不自量力地跟他談了好些詩詞之道。

以古人之句來點綴今人的文章,倒非之乎者也一番就大功告成的。要做到的是,在恰當而又順口的地方,「有理冇理」(放膽)地套用一兩句。這可說是一種不著痕的「拋書包」,要來得自然是要有一點技巧的。

套用古人之句有如下的好處——

其一,是有點「騙」人的:用古「語」會使讀者覺得為文者有點學問。雖說有點「騙」人,但在今天,懂得套用幾句古文也算是有點學問了。

其二,套用古文會增加文字的變化,使文字顯得比較生動。(有時套用廣東話也有類似的效果,但廣東話用得多就不免「老土」了。)

其三,古文有點古味(是懷舊吧?),有時令人嚮往,而有時似通非通,有時又通得朦朦朧朧的,倒也有點趣味性。

其四,我們今天可以信口開河的古人之話,一般而言,都大有文采。以古人的文采取為己用,何樂而不為?

其五,好些人忽略,可讀的文字,平仄很重要。我們今天記得的古人的書面語言(文字),其平仄有一定的規律,念起來有聲韻悠揚之感。

我回港任教職近十五年,難得見到一個學生的文字寫得像樣。香港中、小學的語言或文字教育,大有商榷之處。我曾經建議學生不妨多讀金庸的武俠小說,但多點背誦古文與古詩詞,其效益可能更大。

其實需要背誦的並不是那麼多。我背過的不少,但用得著的只是一小部分。個人的經驗是:《古文評注》中選背三十篇;《道德經》、《詩經》各背一部分;詩、詞各選背一百首——這樣就差不多足夠了。還有,魏晉文章很重要。(我可以把《孟子》從頭背到尾,但由於不喜歡孟子,絕少套用;至於「文起八代之衰」的韓愈,過於「八股」,也不合我意。)

文章之道,中外殊途同歸。我在美國學習以英語為文時,得到一位美籍選修英語的朋友指點,去背誦《聖經》的︿創世記﹀。不數月,自己為文的句子由長變短,由轉彎說話變為有話直說,文字就變得明朗起來了。後來我又多次朗誦莎士比亞的《西澤大帝》、史密斯的《原富》,以及愛倫坡的一篇很短的小說——Masque of the Red Death。這些都算是古文了。

有一本教人寫英文的書,薄薄的,名為Elements of Style(今天香港一些書店還可以買到),三十多年前我看過十多遍,覺得妙用無窮。幾年前我向港大教英語的推薦這本小書,說經濟系學生應該多讀。他們的響應是,這本小書太古老,不合潮流,今天不能用了。

從不知道為文之道是要以「新」為可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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