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September 28, 2000

中西兼通何難之有?

九月二十一日晚睡早起,清晨六時三十分送太太到機場去。辦好了登機手續,在機場買了一份《信報》,與太太飲茶去也。打開報章,見到一個小標題:「中英兼通是兩者不通」。心想,有冇搞錯?跟著的內文寫道:「一個不懂中文和中國文化的港大校長,正好不受文化干擾,全真至誠地為港大確立現代文化坐標,重新和現代文明接上軌。」



我把這幾句文字讀給太太聽,說:「我老眼昏花,又是半睡半醒,可能讀錯。你給我讀一次,看看作者是否真的那樣胡說八道?」太太戴上老花眼鏡,讀後說:「你沒有看錯,真的胡說八道。」



該文的題目是《港大還未汲取教訓》,作者是洪青田,文內的主要論點是與前大法官楊鐵梁過不去,反對法官大人提出的選港大校長的準則。



送別太太,回抵家門八時三十分,還是半睡狀態。掛個電話給阿康,提到洪青田的論點,阿康大聲道:「我也是那樣說呀!就是在今天出版的《壹週刊》。」找到阿康的鴻文,題目是《從哈佛看港大》,細讀內文,論點與洪青田的似是而非。阿康說的是不要硬性規定「精通中國文化」才可以作港大校長。這我當然同意。



我不同意的是中西不可兼通,也不同意不懂中國文化做港大校長更為適合。我認為港大要專於學術,也同意要把學術「現代化」。洪青田似乎不明白,精於中國文化與學術現代化是沒有衝突的。且讓我解釋一下。



首先要說的,是中西兼通的人多的是。遠的不談,近在眼前的阿康就是一個,《蘋果》的董橋是一個,《信報》的林行止也是一個。再數下來就應該輪到區區在下了。我的中語行文不敢自評,但英語行文的水平自覺與中語的絕對一樣---大部分的朋友甚至認為我的英文比中文好。洪青田似乎不知道,只要稍有看頭,學問、文章是沒有中外之分的。



洪青田又說;「要懂中文和中國文化的人來做校長,港大只可以和清華、北大,和復旦、武大競爭,不能和哈佛、耶魯、劍橋、史丹福並肩。」這看法也是不對的。洪先生可能認為,精於中國文化是一個包袱,怎樣也不能現代化。他不知道我那一輩的、四十多年前跑到外國求學、碰運氣的人,大都熱愛中國文化,老早就把食古不化的現代化了。



你要我考舊時的狀元不成,要我作八股文章不成,但其它的我不敢後人。拿出中國象棋,就是日漸黃昏,對一般棋手我還可以閉目讓雙馬。拿起毛筆,要我寫什麼鐘鼎之類不成,但上海中國畫院見到我的書法就封我為畫師,讓我過癮一下;而新潮的用墨變化,古人可不及我。你要談四書五經、詩詞歌賦、歷史文物,我可以奉陪。但我又可以把徐渭與梵高相提並論,把辛棄疾帶到法國的印象派;也可以寫千年回顧,把中國自北宋之後的文藝與經濟歷史與歐西的相比,而不用參考什麼書籍的。



你可以說我的「千年回顧」寫得不好,但那一連四篇的文章,在國內及外地被轉載了不下數十次。究其因,是我能把中國的歷史現代化,忽中忽西,如雪中舞劍,如烈日脫衣。在我這一輩子的同學中,能把中國文化現代化的人數之不盡。我是因為這些同學的影響而變成這個樣子的。跟文章一樣,歸根究底,稍有看頭,文化也沒有什麼中外之分。



「現代化」是重視傳統,但不受傳統約束;是追求新意,但不亂來。我們讀聖賢書,讀兩句,罵一句;我們看新潮藝術,往往看不到皇帝的新衣;我們誦蘇東坡、聽莫扎特,拍案叫絕,擊節而和之,於是樂甚,把蘇學士與牛津並論,把莫扎特與米南宮的書法相比。精彩如斯,學問又怎會不迷人呢?



香港大學的困境,可不是什麼文化不文化,什麼中不成西不就,而是學術氣氛搞不上去。除了一些學者外,港大有好些事是與學術脫了節的。學生不喜歡上課(缺課的百分比可能破了世界紀錄);好些科目我從事大學工作數十年沒有聽過;研究誇誇其談,我不懂的不能說,但懂的大都是得個「講」字;文章要鬥多,質量不便說了。



這其中更為無稽的,是近幾年來,港大天天談改制,花上巨資請外間的學術低手作顧問,左改右改。這些人從頭到尾都不明白,港大的制度困難是行政的權力與學術的權力起了混淆,以行政管學術,漠視了知識就是力量。這樣一來,政治重於學術,不親歷其境就不容易相信。



我可以用自己深知的一個例子來表達港大的情況。鄭耀宗要我出局,眾說紛紜。有一天我問他:「你是否要我出局?」他回應道:「不是呀!但你德高望重,學術地位太高,若繼續留任,沒有人敢申請你的職位。」我想,mentality 如斯,算了算了。於是退位讓賢,割薪留教職。那是年多前的事了。



港大跟著刊登廣告,聘請經濟講座教授。過了幾個月,沒有半個有份量的人申請,校長對我說:「史提芬,請幫個忙,介紹些有水平的來申請好不好?」我於是下功夫,找到三位蠻有資格的,都是華裔,其中一位出自清華,資歷一流,跑過哥倫比亞、耶魯、哈佛、史丹福等名校,獲柏克萊加州大學邀請為正教授。殊不知三位在第一個回合就被殺下馬來(不被shortlist )。不被港大聘請不是問題,但沒有一個被shortlist 就是世界奇聞了。



幾個月前,我見鄭校長,談話中問他為什麼不shortlist 那位出自清華的。他說:「我們有把他shortlist 呀!」我笑而不答。他於是說:「柏克萊加大要的人,我們怎可以聘請得到?」我說:「要是他肯來,你要不要?」「當然要。」「那你就寫在紙上,說要,我明天就請他來港大。」校長也笑而不答。



校長可不知道,那位清華老哥早就收到港大謝絕的信,告訴了我。今天的港大經濟金融學院,沒有一位正教授!這是政治,與什麼學術文化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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