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鄉獵影記(二之二)
對攝影藝術的看法,我與簡慶福等大師是不同的。我認為可得佳作的景物所在皆是,問題是攝影者能否看到。看到什麼呢?看到一首詩。少小時背誦過數百首詩詞,獵影之際把與景物有關的幾首回憶一下,跟著數十首記起來了。自己不寫詩,但獵影時前人的詩句大可借用,不一定要與看到的吻合,只要彷彿看到某詩句,就可把快門按下去了。這種憑詩獵影要看得快,想得快,而動作也要快。角度略轉,背景稍異,而光的輕微變幻,這頭看到一首詩,拿起照相機可能看不到了。所以選用工具我以快而精為原則:一部機只用一個鏡頭,不換鏡,要換鏡就換機。不用變焦鏡:肉眼看景物時要肯定鏡頭會怎樣看。不用三腳架:不夠快,也不夠靈活。不用測光器:隨意增減我只改快門。不用自動對焦:要看到景深,也討厭在緊急關頭自動對焦發了神經,找不到自己要的焦點。到前文提及的「荷花蕩」,我帶三部照相機,每機一鏡,都很誇張(詩人何嘗不誇張呢)。一個是柔鏡,非常柔;一個是焦鏡,非常焦;一個是廣角鏡,非常廣(底片是六公分乘十七公分)。攜帶不便,要助手;助手也拿著傘子,代替鏡頭的遮光罩。話說到荷花蕩獵影的那天下午,天大熱早就知道,但做夢也沒有想到會熱得那樣要命。汽車送到場地,車內空調是攝氏二十五度,車外烈日當空,是四十五度以上。踏出車外,熱風撲面而來,手中笨重的照相機冰凍,熱氣中的水分凝聚在玻璃上,什麼也看不到。其實整部照相機全濕,拿出手帕抹乾,不數秒又全濕了。抹了幾次手帕不能再用。用自己身上的衣服抹擦,過了不久又全濕。後來我發覺衣服的水是出自身上的汗。溫度驟升攝氏二十度,照相機要有大約十五分鐘的抹擦時間才可以看見景物。到那時,汗如雨下,拿不穩照相機,要找紙巾協助。當時我擔心另一個問題:相機內的膠卷會不會有水分凝聚呢?如果有,會不會拍出「抽像」荷花?我又想,機內既然密不透光,是否也密不透濕了?後來才知道機內的膠卷沒有水分凝聚。但當時氣溫實在太高,不到十分鐘就恨不得躲回車內去。結果一幀作品也拍不到。回到酒店,決定早睡早起,深信清晨的氣溫可以忍受。五時起床,五時三十分出發,六時十五分抵達場地,很熱,但還可適應。太陽早出,已上升了三十角度,爭取時間,立刻奔跑。這給我有長達兩個小時的盡善盡美的攝影環境,眼之所見,皆詩也。平均每分鐘按快門一次,兩個小時的收穫,可以出版或展覽的作品達三十餘幀。這是我攝影以來最豐收的兩個小時。可惜到了清晨八時十五分,陪伴著的太太說太熱了,要鳴金收兵。太太喜歡捨命陪君子,她說太熱一定熱不可耐。我呢?全身濕透,樂極忘形,但太太叫停也就停了。要出版一本題為《荷鄉掠影》的攝影集,作品不應該全是荷花。園野的鄉土氣息應該占一半篇幅,所以過了個多月,天氣可人,我重臨荷花蕩。荷花大都謝了,不打緊,因為這回要攝的是園野、花草、樹木之類。朋友安排了住在荷花蕩之內的一間舒適房子,清晨五時起床,一出門就是園野。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太陽不出來,在沒有陽光的環境下勉強拍攝兩個小時,敗興而歸。殊不知八時回到居所,太陽出來了,立刻再趕出去奔跑。早上八時的陽光比不上六時的那樣迷人,但還是遠勝於無。意外的收穫是攝得幾幀鵝群。白鵝真的可愛,既聽話,又上鏡。心想,難怪王羲之昔日為這些傻里傻氣卻又天真瀟灑的家禽傾倒了。結集出書,白鵝這一輯的名目當然是李白的詩句:「應寫黃庭換白鵝!」是美麗的故事,令人嚮往:王羲之用心以書法寫了後來因為他而變得大名鼎鼎的《黃庭經》,向一個「識貨」的道士換取了一小群白鵝。傳說右軍認為執到寶,自己大有消費者盈餘也。也攝得幾幀可以入「集」的渡船,四顧無人,該輯的名目免不了是「野渡無人舟自橫」,有點老土,但詩意是肯定的。又攝得兩幀白羊群,憩息於水旁的綠草上,晨光還算熹微,如詩如畫,但找不到前人的詩句為題,就歸納在鵝群那輯吧。結集的作品數量不夠嗎?大自然永遠詩意盎然,可愛的花草樹木信手拈來,俯拾即是,就算我只有李白的小半才華也應該是倚馬可待的。田園攝影,有了構圖與空間處理的基礎,來來去去都是取詩意與光的變幻。詩意是感受,有就有,沒有就沒有,不可強求。光的變幻要看得快,可取的往往是一瞬之間。經驗慣了,其變幻可以預測,而有時為了等一個倒影要呆坐一兩個小時。雲的浮動可以壞大事,而有時沒有雲,日落西山,太陽無端端地給霞霧掩蓋了。由於這些原因,戶外攝影永遠講一點機緣巧合,要把握時機,而這正是攝影的趣味所在。一旦所有適合的自然環境都在眼前,箇中能手當然知道,禁不住迅速奔跑,腦子快如閃電,其緊張刺激彷彿釣上一尾巨魚,又或像學生考大試,兩三個小時過去了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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