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November 18, 2004

經濟學需要學嗎——為高小勇書作序

好些年前發表過一篇關於科學與藝術的文章,黃永玉欣賞。該文大意說,今天的藝術家不容易或不可以教數百年前的。科學呢?今天的一個物理博士,大有資格教阿基米德、伽利略、牛頓等人,雖然天賦的差距不可以道里計。新的科學知識,前人不知道,可教也。但今天的藝術大師,怎可以教三百多年前的侖布蘭特或百多年前的塞尚怎樣繪畫呢?死者復生,昔日的藝術大師可與今天的交流、磋商,也可以互相影響,但說到教侖布蘭特就會見笑天下。

理由簡單不過。藝術論風格,講感情,重視個人的純真表達。這些可以互相影響,但不可以教。可教的是技術,但昔日的藝術大師,既為大師,當然掌握了當時所知的技術。就算今天的技術工具不同,又怎樣了?不要相信藝術工具今不如昔這種廢話。除了一些製法失傳的樂器——如提琴——一般的藝術工具皆今勝昔。學書法,今天的文房四寶遠勝北宋,但有誰可以教米芾書法呢?說笑罷了。幾年前在莫扎特的故居見到他昔日常用的鋼琴,樣子可憐,購唱碟而聽其音,與今天的琴音相去甚遠,很奇怪莫老兄作得出那樣絕妙的音樂。今天有誰夠膽教莫扎特音樂,請都站出來!

轉談經濟吧。經濟是一門科學,要遵守科學的方法,掌握個中理論可以解釋世事。哲理上,經濟與自然科學沒有兩樣,不是表達感情的學問,與藝術很不相同。需要學嗎?學校在教,學子甚眾。同樣,學校也教藝術,學子也眾。有趣的問題是,一個今天平庸的物理學家可以教昔日的伽利略而有餘,而區區在下那樣了不起,可否教二百多年前的史密斯呢?一些彫蟲小技——例如邊際分析——是可以的,但這些是技術上的小節,與經濟學的內容扯不上多大關係。你閉上眼睛,胡亂選一個現代曾獲諾貝爾獎的經濟學家,然後委任五個德高望重的專家投票,排列這諾獎得主與史密斯,以經濟學水平論高下,這位諾獎得主不容易獲得一票。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呢?讓我幻想一下,幻想史密斯死而復生,今天要拜我為師。新潮經濟學我不懂,但二十世紀的經濟學主流,以馬歇爾為首的新古典傳統,橫考直考我還可以拿一百分。這是大教授的資格了。好了,明天早上史密斯要上課,二百多年的經濟學發展他一無所知,我可以教他什麼呢?我要怎樣備課才對?

教自己認為掌握得最稱意的需求定律嗎?恐怕他回應:「需求定律我沒有聽過,但我寫的《國富論》有哪一處違反了該定律呢?」教今天的學子認為我解釋得最高明的成本概念嗎?恐怕他回應:「是我發明的,為什麼要教我?」真麻煩。好,就教他不可能知道的邊際分析與等優曲線吧。殊不知教不到十多分鐘,他睡著了!

無可奈何,我轉為與史密斯這位學生研討,告訴他我證明了他的佃農理論是錯了的。他點點頭,說:「當時手頭上的資料誤導了我,否則我可以想出正確的分析來。」最後還是交易費用引起他的興趣,但半個小時後是他教我,不是我教他。

史密斯是二百多年前最偉大的經濟學者,如果復生,今天可能還是。他不會看得懂今天方程式多於文字的經濟學論著,也可能懶得學數,但對世事的洞察力與經濟解釋的感受,我要拜他為師。然而,史氏當年沒有受過經濟學教育,有的是受到休姆等同輩的影響,算不上是學過經濟理論。他讀書多,觀察入微,天賦超凡,日思夜想,就寫下了我今天還要跪下來的《國富論》。

跟著而來的李嘉圖,是個富有商人,沒有學過經濟學,是他之幸,讀過史密斯的巨著。李氏自己的經濟巨著,理論縱橫,錯的多,對的少,但重要的是提供了一個分析經濟整體的大模型,經過後人多番修改我們今天還在用。經濟作為一門有系統的科學,起自李嘉圖。再跟著而來的米爾,智商冠於人類,也沒有正規地學過經濟,據說他只花六個星期就完工的巨著,思想來去縱橫,作學生時我讀之再三,歎為觀止。

不要誤會,我不是勸今天的學子不要讀經濟。我自己的經濟學是學回來的。當年是個好學生,考試可以參加世界大賽。然而,當年學得的種種技術與理論,百分之九十以上今天不管用。得到多位高人親傳,我學得而又用得著的,是怎樣看世界,怎樣掌握理念,怎樣判斷輕重,與興趣要向哪方面發展。複雜的理論學過很多,都用不著,用得著的都是簡單的。如果天分比我高,你可以像高斯那樣,完全不學複雜的理論。換言之,我從多位高人學得的,主要是一套有系統的經濟思維。這套系統起自史密斯,要體會,不容易白紙黑字地教,大學的正規課程沒有提及。

成都高小勇要出版一本自己的文集,其中不少與經濟有關,要求我寫這個序。我見他讀文學出身,沒有學過經濟,就想到「經濟學需要學嗎?」這個怪問題。小勇可能不知道方程式有左右之分,沒有考慮過曲線是曲還是直,但奇怪地他顯然掌握了那套有系統的經濟思維。因此,他懂得怎樣從經濟學的角度看世界。

無師自通,小勇編輯《經濟學消息報》多年,發掘了不少經濟散文寫得好的青年。三年來熟讀了我書分三卷的《經濟解釋》,難道等於李嘉圖讀了史密斯的《國富論》?不會那樣厲害吧。

經濟學需要學嗎?很難說。說過了,我自己的經濟學是學回來的。雖然用得著的只是其中一小點,而大有用場的那套有系統的經濟思維,是師友在課堂之外有意或無意間提點,或磋商,正規的大學課程找不到。今天不能肯定的,是如果當年沒有學過那麼多複雜但今天不管用的理論,我可能達不到以簡單理念來掌握那套系統的境界。

簡單說一句,經濟學是一套系統看世界。以正規的大學課程作為學習的準則,經濟學可以不學而達,也可以學而不達。學而達之的奇怪地不多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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