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November 25, 2004

最後一城

一個喜歡搞創作的人,到最後總要對自己有個交代。我很想知道自己在一項造詣上做到盡頭會是怎樣的。外人是否欣賞,歷史評價如何,不能說毫不重要,但如果自己認為可以做得更好,卻沒有做,免不了耿耿於懷,對自己無法交代。這當然是指自己有興趣的造詣,認為可以老老實實地走一程的。

上帝祝福。我這一輩的人平均壽命在七十以上,可到六十之後才作最後衝刺。昔日的經濟學天才史密斯、李嘉圖、米爾等人,壯年時寫下了巨著,不再染指。就是十九世紀末期的馬歇爾也大略如是。人均壽命不到五十歲,選擇不多。今天呢?幾位八十多歲的師友還在搞他們的最後巨著。九十四歲的高斯的算盤打得太盡,看來是經濟學的大損失。

我也打自己的算盤,於今回顧,算得準。讓我在這裡說說,好叫後起之秀——那些要搞創作的——能參考一下,數手指時懂得怎樣算。

先談經濟學吧。二十三歲才進大學讀本科,趕呀趕,三十一歲博士,三十二歲發表《佃農理論》。之後七年發表了六篇今天還常被引用的文章。那是我在經濟學上的創作全盛時期。跟著做了六年石油合約研究,可觀,但是顧問工作,不能發表。八二年回港任教職,八三年發表《公司的合約本質》。之後到今天,比較重要的英語文章只有四篇,但中語文章不計其數。

回港任職後英語文章發表不多,惹來非議。批評的說我放棄了學術——他們自己沒有說過半句可以傳世的話,不知學術思想為何物——就連一個我自己提拔的學生也到處那樣說!是時代的悲哀,也是學術的悲哀。能在國際名學報發表幾篇文章不等於有學問,更不等於可以傳世,但今天的次級大學就是鼓勵這種無聊玩意。

忍氣吞聲,不是因為忘記了怎樣寫英語,而是可以在名學報發表的題材太多,又認為中國的經濟改革遠比需要碰運氣的諾貝爾獎重要,加上《信報》林山木的鼓勵,就決定學中文而動筆了。然而,那麼多的好題材,想好了的,不能不處理。我於是決定在退休後以一本書的形式全部寫出來。那是八十年代中期的決定了。

決定寫這本書,空餘時間在街頭巷尾跑,涉及的行業及現象不計其數。二○○○年,我終於因為古文物的研究而找到了為什麼競爭市場會討價還價的答案。那是一九六三年我向老師艾智仁提出的問題。他答不出,我或斷或續地想了三十七年。

二○○○年底我決定完成那有概括、綜合性的長篇論著。一九八九年開了頭,寫了大約二萬字,因為母親的病而停止。捲土重來,這次一口氣寫了三十一萬字:書分三卷的《經濟解釋》。功臣是《蘋果日報》。每星期一稿三千字,寫了兩年,其中深入的地方一個博士也要讀幾遍,但《蘋果》照登無誤。

這就是了。《經濟解釋》完工後我感到在這門學問上走到了盡頭。要求續寫宏觀經濟的不計其數,但我筋疲力盡,也認為在經濟研究上不需要再對自己交代了。外人的評價重要嗎?當時沒有想過,但完工時自己很滿意。後來知道國內的經濟學子差不多必讀,從電腦打印下來再影印的版本無數,可以傳世的機會肯定,當然更開心了。

相比之下,我的第二項玩意——經濟及其它中語散文——就不能給我類同的滿足感。為期長達二十一年的千多篇文章——某程度每篇都是論文——不是開玩笑,而讀者的數量與反應皆難以苛求。問題是沒有最後衝刺這一著,對自己沒有一個痛快的交代,就不能站起來仰天大笑了。

不容易明白為什麼今天搞學術的轉向寫文章而不寫書。寫文章不容易有大衝刺的痛快感。可能因為人均壽命長了很多,而為了生計要對大學交代,對自己的交代就管不著了。想想吧。要整理自己的英語文章而出一本巨冊結集,好幾年了。半年前編排好了目錄次序,還未有價捧場客也要寄訂金來,但總是提不起勁親自作最後的整理。整理發表了的文章,不是新創作,不會有一個痛快的滿足感。

年多來重操攝影故技——第三項玩意——一口氣湊夠作品出版七本書。這些作品有自己滿意的水平。問題是,雖然過程中有進步,總是覺得沒有達到自己可以做到的盡頭。另一方面,每本新出的攝影集給自己的滿足感越來越少。午夜思回,老是想著從哪裡來一個攝影大衝刺,給自己一個可以站起來大笑的交代。

奇跡終於出現了。我寫過的九寨溝與黃龍之行,四天所到之處,無不盡善盡美。這使我放膽地把自己的本領全都搬出來。一百三十幀作品既全面,變化也多,而最重要的光的運用更是得心應手。雖然事後覺得當時不應該那樣珍惜膠卷(曝光只三百六十次),或在珍珠灘的瀑布下應該多花半個小時,或在黃龍的絕妙雪景中不應該跑去觀看眾人皆讚的世界名景,但作品的整體分明是一個痛快的衝刺,不容易超越,達到了自己搞攝影藝術的一個盡頭。

是年多來的第八本攝影集,最後一本,將起名為《光的藝術——印象攝影的個人結語》。

快六十九歲了。還有時間,而我這個人不搞點創作不容易活下去。自己有興趣的第四項造詣還沒有搞好——那是書法。這最後一城奇怪地困難。八本攝影集只出版了四本,還有四本要下點心機編輯。英語文章結集可以同時處理。這些之後專心進攻這最後一城吧。兩年來書法練習得少,但攻城之法卻想出一些來。

困難所在是明確的:我可以輕易地把學問拍進攝影中,但無法把學問寫進書法去。這困難要解決;其它都不重要。十多年窗下書法,不是技術的問題,是思想的問題。要靜坐一段時期細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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