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November 4, 2004

經濟大時代

人類歷史五千年,只是今天才進入一個經濟大時代!

這話何解呢?在此之前,歷史上從來沒有出現過整個地球的人參與生產競爭。今天除了古巴與北韓這兩個小國,其它的都搞開放,在國際上競爭。二十多年來先後參進這國際生產賽的包括中國、印度、前蘇聯、東歐、越南等,人口多了一倍多。我嘗試過分析這世界局限大轉變的效果,但問題實在複雜,分析不夠全面。讓我在這裡分點再說,有些此前說過,要補充一下。是很長遠的發展推斷,而我說的只是大略。各點加起來會成為怎樣的局面我看不通。讀者試試吧。

(一)凡是多搞社會福利、工會林立、有最低工資等國家都會遇到競爭縛手縛腳的困難。今天的青年要選走的路是增加自己的生產力,而在國際市場的壓力下,他們會那樣選。

(二)廉價勞力暴升,知識資產的價值會相對地比勞力的價值升得快。市場遲早這樣判斷,會在工資或收入上明顯地反映出來。年輕人遲早會重視知識投資的選擇,這裡預先提點一下。同樣肯定的,是廉價勞力密集的地方,開放發展後,土地的價格會相對地上升得比較快。這是邊際生產定律的一個含意,而如果市場與法治有看頭,這定律說地價的上升率在一段長時期會高於利息率。問題是如果政府對土地的管制與法律的保障不善,可以抵消廉價勞力的地價上升作用而有餘。這樣,不同地區有不同的看法,所謂猛虎不及地頭蟲,經濟學者的推斷不一定比得過本地的地產老手。

(三)農產品的需求一定上升,而天然資源如礦材、石油等的需求上升更甚。上文說多搞社會福利的國家會有大麻煩,但天然資源豐富的福利之邦,如加拿大及澳洲,倒可鬆一口氣。時間永遠不容易判斷。九年前在一個會議上建議投資農地,行家無不贊同,但美國農地之價兩年前才明顯上升,不知行家有沒有中計。

(四)反對廉價勞力產品進口的保護主義已經抬頭,且會變本加增。但解釋過了,這種保護主義早晚守不住。困難又是時日的判斷。四十年前日本貨進軍地球,引起的保護主義守得住嗎?沒有好證據,因為日圓在壓力下被迫升值兩倍多。今天的情況不同:以人口算是多了數十個日本。這方面看,保護遠為困難。

(五)先進之邦可以為了保護而禁止貨品進口,但資金外流就禁不住,因為禁止要用上外匯管制,而這種管制對自己的殺傷力甚強。資金流向廉價勞力的地方,生產的知識與科技或多或少會隨之而去。這對保護主義是個重要的打擊,因為到後來不僅是禁止自己的產品進口,而更重要的是壓制自己的知識多賺錢。

(六)二十世紀是一個主義時代,差不多什麼可以想得出的主義都吵過了。二十一世紀不會再吵主義——這方面的政治費用會下降。下文申述,我認為今後會搞的是軍事政治。這很不幸,但我說的經濟大時代主要是以經濟發展掛帥,二十一世紀的政治活動會比二十世紀為少。

(七)儘管民主投票的聲浪愈來愈高,在經濟大時代中民主人士會感到失望。有兩個原因。其一是社會福利的政策不合時宜,而這是民主投票的一般取向。其二是這些日子與幾位深知東歐情況的經濟學者研討,他們一般指出二十年前我說過的:以民主投票推行改革不容易有大作為。他們舉出我不熟知的波蘭與捷克的例子,說那裡以民主投票改革把經濟搞得一團糟。我也聽到布坎南、托洛克等經濟學大師,對投票的反對越來越甚。這些人整生研究民主投票,但可能還像我那樣,搞不清沒有普選投票是不是沒有民主。

(八)轉到自己一無所知的範圍,但總要說一下,因為可以把所有上述的推翻。那就是三年前恐怖活動突如其來,跟著對世界經濟(包括油價急升)的負面影響,遠超事前個人可能想像。我當然無從判斷恐怖活動會維持多久。說過的是美國的先進武器雄視天下,促使不服氣的或恐懼的走向恐怖活動或製造核彈這兩個極端。皆不幸,非常不幸。這是我認為二十一世紀的政治主要是軍事政治的原因。

個人最希望見到的——恐怕有生之年不會見到——是整個世界全部開放,沒有關稅,也沒有任何妨礙物品、知識與資金流動的管制,大家齊來一個持久的世界生產大混戰。在內心深處我要回答多年以來外國的學者朋友屢次提出的一個尷尬問題。他們問:中國人刻苦耐勞,天賦不凡,為什麼國家老是那樣不成氣候呢?

我認為自己知道答案,但不便說出來。今天中國的發展替我答了一小半,就讓我說出來吧。我衷心欣賞西方的文化傳統,認為人均天賦炎黃子孫比他們不過。但中國人多勢眾,吃得苦,搏得盡,有悠久的文化,如果上述的自由生產大混戰的局面真的出現,我會將所有的錢押中國那一邊。

這些日子心情差得很。最深交的學者朋友巴賽爾三個月前病重,到今天還不能與他通電話。一個月前老師赫舒拉發驗出癌症。我是他最好的學生——他屢次對人這樣說,這裡我要為他的點名而站起來應一聲:「到!」幾天前聽到德姆塞茨患上怪疾,嚴重。與他聯絡,回應說目前藥石還有靈。說過了,一九六四年老師艾智仁偷偷地給我閱讀德姆塞茨的六十多頁的不准傳閱的文稿,對我影響很大。

不久前戴維德謝世了,一百零二歲。還健在的艾智仁九十,佛利民九十二,高斯九十四。上述共七位是對我思想影響最大的師友,沒有他們的啟發與鼓勵,我會只靠賣弄技術寫文章。他們的思想不僅影響了我,更影響了一個經濟大時代。都老了,而足以影響一個大時代的經濟思想,看來對這個大時代的經濟學發展影響不多。多麼令人傷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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