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August 24, 2006

經濟研究:實地觀察不可或缺

史密斯的《國富論》,發表了二百三十年了。要是今天讓經濟學者投票,此巨著還高居首位應無疑問。更神奇是經濟作為實證科學,這本書的思維今天還適用。也是今天,如果門外漢只選讀一本經濟學的書,我還是推薦《國富論》。

是長達千頁的經典大作,文筆頂級,觀察入微,思想縱橫,影響了一個大時代。這樣的書,起筆時作者理應介紹一下書中策劃,或申述一下自己的雄才偉略。但沒有。史氏起筆是描述一家制針工廠。一般的處理是書到中途,寫到產出理論才把工廠放進去的。百年難得一見的大思想家,史氏起筆是一間制針工廠,細說其產出程序。作者顯然在工廠現場參觀過,寫下筆記,認為極端重要,以之起筆。

工廠的實地觀察放在書中哪個位置本來不重要,但從第一頁的第一段說起影響了我。去年出版自己的英語論文結集,曾任諾貝爾經濟學獎委員會主席的朋友贈該集數言,說我堅守史密斯的偉大傳統。說得對,奇怪這位仁兄看得出來。

是的,作經濟研究,我喜歡從一個現象入手,跟著實地調查,無可避免地牽涉到其它有關現象,然後試以理論把這些現象砌成一幅完整的圖畫。《國富論》之後,影響我這樣處理學問的人有老師艾智仁,以及博士後才認識的高斯。後者與我格外談得來,因為大家同意,以理論解釋世事,首先要知道世事為何,而實地觀察是大家認為不可或缺的。這樣的研究取向昔日行內少見,今天變得絕無僅有了。

一九六九年開始調查件工合約,到香港的工廠實地觀察:怎樣算一件,工人動作多少次,用的材料、工具是什麼,怎樣檢驗質量等。斷斷續續地調查了十多年,一九八二以搜集得的資料,寫成了《公司的合約性質》。後來戴維德說該文為公司何物這個老話題劃上句號。這裡要說的有兩點。其一是如果沒有作過件工的實地調查,該文不可能寫出來。其二是以自己的理解對照,行內分析件工的朋友不知件工是怎樣的一回事。說是以每件產品算工資,香港中學的經濟考生需要知道,但只知那麼多是不足以寫研究文章的。

回顧平生,只有兩項正規的經濟研究沒有作過實地調查。其一是博士論文《佃農理論》。當時是學生,經費不足,不能花幾個月跑到亞洲的農村觀察。然而,如果二戰時沒有在廣西的農村住了一整年,天天在農村到處跑,對各種農植耳聞目染,佃農理論的驗證不可能做得那樣詳盡,那樣有說服力。數字資料是從圖書館找到的,但如果見到數字而沒有記憶中的廣西農村的一幅一幅的畫面的協助,我不會懂得怎樣用那些數字,更勿論用得變化生動,使艾智仁頻說孺子可教了。

其二,寫中國的傳統婚姻及兒女產權,當然參閱資料,但該文成事,主要靠自己的母親生長於三從四德的舊禮教,盲婚,重男輕女,曾經一次又一次地對我細說了不少陳年舊事。母親聰明絕頂(沒有讀過書,但是我遇到過的最聰明的人),觀察過癮精彩,敘事有條有理,清晰絕倫,把我多次帶到我出生前三十年的中國社會去。

分析香港的租金管制,如果不作實地觀察,我不會知道分租嚴重(五百平方呎可以住上數十伙人家)與天台木屋(是的,屋頂上可以有街巷與小食店)等過癮現象,從而推翻了傳統的租值消散理論,寫出巴賽爾拍案叫絕的《價格管制理論》來。

關於座位票價的分析(為何優位票價偏低?),我花了好幾個晚上在香港當時座位分等級的電影院巡視,站在售票窗前,像傻佬一個,細看座位表的出售情況,樓下的前、中、後座怎樣,樓上的超、特二等怎樣,樓下與樓上相比又怎樣。跟著凡遇爆場好戲,我必定到電影院後門試炒黃牛,不是真的去看電影,而是要知道不同等級的黃牛票價與原價的不同差距。後來只一個週末寫成了文章,結論重要,可惜只幾句了事。這結論是後來行內「效率工資」理論的前身,一位拿得諾獎的提到該文給他的啟發。

自己從實地觀察作研究最成功的例子,可能是到華盛頓州的果園調查,寫成了《蜜蜂的神話》。曾獲諾獎的米德爵士也算倒霉。其實他是謙謙君子,學問了得,但沒有作過調查,不知實情,只憑道聽途說,以養蜂者不需要付錢給果園主人購買花中蜜漿,果園主人不需要付錢給養蜂者以蜂傳播花粉,寫成了一時傳為佳話的經典文章。其實養蜂者與果園主人之間有合約,花中蜜漿有價,花粉傳播的蜜蜂服務也有價,價來價往,過癮精彩。明知米德是上上學者,在外貿理論與國際收支平衡表作出過重要的貢獻,但蜜蜂與花粉的事實錯得那樣離奇,行內竟然一律相信,引用無數,我禁不住手起刀落,斬得讀者嘩然。

記得《蜜蜂》一文完稿後,發表前寄給多位師友。大名鼎鼎的《美國經濟學報》的主編不知從哪裡弄得一稿,見而愛之,來信要求讓他發表(我已答應了給高斯)。奇怪是該主編在邀請信中,要求我取消細說蜜蜂怎樣飛,怎樣生活,蜂箱的設計,殺蟲對蜂的損害,花粉與蜜漿的季節等等的詳述。這些細節主要得於實地調查,而忽略了我們無從理解為什麼合約會是那樣寫,價格為什麼會是那樣變動。該文今天傳世,肯定是因為上述細節的保留。

今天經濟學的發展是另一個世界。方程式滿紙皆是,但問及某符號在真實世界代表著什麼,作者多半答不出來。所謂實證研究,通常用某機構發表的數字,從何而來,怎樣量度,有關的現象究竟是怎樣的,一般沒有說明,而在「逼供」下,沒有一次得到令我滿意的答案。這些是什麼實證研究了?

這幾年常到國內的農村跑,知道讀到關於中國農民的報道,錯得一塌糊塗。最近一項統計,說中國自二○○○年到今天,六年,國民總收入上升了一倍以上。那是年均增長率百分之十二強。同一時期,報道的年均增長率約百分之九,相差很大,加不起來。另一報道說,今年上半年的增長率特別高,達百分之十點九。然而,幾天前,報道說同期有二十三個省的增長率逾百分之十二,只三個省略低於百分之十點九(但高於百分之十點五)。前後加不起來,不能自圓其說。你說過癮不過癮?用這些數字資料分析宏觀經濟,正如佛利民說的:廢物放進去,廢物跑出來。

數字資料可信嗎?信錯了,寫錯了文章,解釋了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見笑天下。人的生命那樣短暫,翻身不容易啊。自欺欺人,不是有意的,在名學報發表幾篇文章,為米折腰,養妻活兒,也算是生命吧。

No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