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August 31, 2006

《中國的未來》序

這是一本書的序言,是一本專欄文章的結集。不是百鳥歸巢那種,而是刻意地在專欄寫一系列有連貫性的文章,然後結集成書。二十多年前我有兩本這樣以一個大題材寫一系列文章而結集的書:《中國的前途》與《再論中國》——文章是先在《信報》發表的。都很成功:自己滿意,暢銷,認真讀的人多,有些北京朋友甚至認為對中國的經濟改革起了點作用。其後一九九三年,要帶佛利民到北京會見江總書記,那裡的朋友要求我寫一系列評論中國經改的文章,帶到北京去。我於是寫了《中國的經濟革命》那系列,文章不多。這本小書價格相宜,銷量高,但因為迫著動筆,時間不夠,文章的重量就比不上此前的兩本了。

《中國的未來》是今年三月底起在《南窗集》發表的關於中國的一個大題材的系列文章的結集。動筆前就有這樣打算,但不敢肯定,因為文章不易寫,沒有信心可以寫出一個可讀的整體。畢竟寫完了,而考慮到題材的困難,自己滿意。原來共十八篇,但隔了一期發表《扶農大綱說》,認為有關而重要,於是編為十八,原來的十八改為十九。此外,這結集加了一個附錄,是二○○四年一月初寫好、二月十六日在《信報》發表的《還不是修憲的時候》。這篇長文重要,因為有先見之明,首先提到中國的地區競爭制度獨步天下。

我為解釋這地區競爭制度花了兩年多的時間,而終於得到完整的解釋,要靠兩個因素。其一是地方政府的朋友有問必答,絕不隱瞞,有關的文件有求必供。其二是自己在經濟學上作過研究的學問,剛好與今天的中國地區制度有關。沒有作過類同的研究,我不可能成功地解釋這制度。

在「中國未來」這系列中,有五篇是解釋上述的地區制度的。不厭其詳,用不同的角度反覆申述。侯運輝與蕭滿章等懂經濟學的朋友投訴有不明之處,高斯也要求我再解釋。高斯不懂中文,他的助手譯了一篇給他看,他認為重要,要求我詳述。其後他兩次要求我用英文寫出來。七十歲還能解通中國的達文西密碼,寶刀未老,上述朋友的投入有助焉。

說過多次,中國的地區競爭制度妙絕天下。讀到北京提出的改革地區的一些建議,感受是他們不知道自己搞出來的制度是那麼優越。以五篇文章解釋,最後一篇寫得蕭滿章說完全明白,於是心安理得。解釋得清楚,北京當局應該知道哪方面可以改進,哪方面不要動,算是作出貢獻了。至於北京的朋友讀不讀我的文章,或聽不聽我的解釋,則不能顧及。不應該顧及:北京要怎樣做是他們的決定,書生之見只是書生之見而已。

不是書生之見那麼簡單。是科學之見。經濟是一門科學,可以解釋現象。解釋現象的發生——即是解釋為什麼會發生——與推斷或推測現象的發生是同一回事。說過了,預測與推測不同。前者要靠水晶球,或看風水,後者則要指明在怎樣的情況下某些現象會出現。簡言之,這裡說的「情況」就是經濟學說的局限條件了。科學邏輯稱「驗證條件」,經濟邏輯稱「局限條件」。

我堅守的從史密斯傳統發展下來的經濟學,指定局限條件的轉變是推斷現象發生必需的。很困難,有兩個原因。其一是局限條件的變化多而複雜,不容易簡化,更不容易拿得準。其二是局限條件的轉變要與真實世界發生著的大致吻合,不可以子虛烏有地作出來。不容易,但如果掌握到真實世界的局限轉變的重點,基礎理論——主要是需求定律——運用得宜,經濟解釋或現象推測可以很準確。原則上可以萬無一失——實證科學應該這樣——但面對世界的複雜,拿不準局限轉變的要點,理論掌握不足,失誤頻頻似等閒也。我自己是幸運的。過於高舉自己是人之常情,在經濟現象的推斷上,我對自己的準繩有點自豪。不是沒有失誤,而是命中率高。對需求定律的掌握自成一家,前無古人,而對真實世界的局限變化的觀察,不遺餘力近五十年了。

一九八一年我推斷中國會走市場經濟的路,反對的行內朋友屈指難算。最親近的巴賽爾也反對,但認為我的理論天衣無縫,半點錯漏也沒有(見拙作《中國會走向資本主義的道路嗎?》的第三章)。問題是當時我對中國的局限轉變是否看得準。一天晚上,無意間,我把中國改革制度的交易費用一分為二:知道市場運作的訊息費用與說服既得利益接受改革的費用。一九八一年,看得清楚,這二者正在下降,沒有理由不繼續下降。

重讀當年對中國改革的推斷,給自己打一百分。可惜當時不同意的師友那麼多,自己不敢推斷細節。話雖如此,當時我寫下,中國改革最困難之處,是有壟斷權的國營企業。

今天看中國未來,遠比二十五年前複雜了。形勢好,發展動力九十分。然而,明顯地,一兩步大錯會敗下陣來。地區制度可以小修,但不要大改。這方面我有信心。貨幣制度大致上要堅守朱鎔基劃定下來的,千萬不要改走歐美的制度。這是說,人民幣要堅守一個固定的錨(雖然我認為以一籃子外幣為錨不是最佳的選擇),不能讓人民幣大幅升值。這方面,雖然支持升值的言論多(包括北京的智囊),我也有信心。寫了數十篇文章解釋,北京不可能不知道,人民幣大幅升值,農民的生活不容易搞起來。改善農民生活是今天北京政策的重點。說過了,這方向不可能錯。不能大搞福利經濟:小搞可以,大搞完蛋。這方面也不會是大問題:在目前的制度下,大搞福利,地區不會接受。

國際政治不論,戰爭或恐怖活動我是門外漢。我不同意佛利民不久前說的:中國不搞政改,早晚會有大動亂。佛老沒有跟進這些年中國地區的政制改革。改了很多,有好有壞,好多於壞,我不是專家,不敢多說。要說的是外人看中國的政治制度,永遠只看北京,是大錯。權力下放了那麼多,很多方面北京要管也管不著。說過了,中國的制度自成一家,我們不應該戴著有色的「民主」眼鏡看。

今天最頭痛的問題,是宏觀調控。這個通脹低(約年率百分之二)的經濟「過熱」的頭痛,除了中國,歷史沒有出現過,其它國家求之不得也。我不知何謂經濟過熱,但北京的處理手法多而常變。老實說,他們的經濟專家(好些是朋友,一些跟過我這位大師)的分析與言論難以恭維。有點搞笑,有點發神經。會另文跟他們搞笑一下,與這結集無關。有關的是北京的宏觀調控會不會把中國的發展殺下馬來。機會不高,因為北京不會那樣蠢,見勢頭不對還要調控下去。問題是一不小心,「調控」過度,把經濟搞垮,翻身不易。另一方面,動不動就宏觀調控,調來調去,對投資者的意圖與信心肯定有不良影響。這是影響了投資者的前景預期,對經濟可以有很大的殺傷力。困難是預期的形成,經濟學到今天還沒有掌握到解釋。如果北京的宏觀調控重複又重複,甚或變本加厲,促成了無可救藥的不良預期,經濟一蹶不振,翻不得身,會是見笑天下的大悲劇。經濟邏輯說可以發生,雖然歷史沒有出現過。

為恐讀者不買《中國的未來》這本書,書內的重要推斷,這裡不談為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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