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August 10, 2010

書法十九年

我是五十五歲才開始研習書法的。那是十九年前。醫療的發達與住所的空調舒適,給我這一代的人增加了不少工作或創作的歲月。今天,我的短暫記憶是明顯地減弱了,也比較容易疲倦,但想像及推理的能力依然故我。沒有誇張:讀者給我的專欄文字的評價不減當年,而學術上的朋友不少認為我的創意今勝於昔。年多前科斯對一位朋友說他預料我對經濟學的更為重要的貢獻還在後頭!不可能對——我自己知道有多累——但外人看我今天的思想作品還是看不到有衰竭的跡象。



這就帶來一個有趣的問題。因為醫療的發達與生活的舒適,今天的人的創作歲月比五十年前或更遠的多出四分之一個世紀!創作要講經驗,要論老到,這四分之一個世紀是加在後頭,有很大的著數。從創作的盛年看,二十五歲開始算,昔日止於五十,今天可達七十五,多出一倍,而考慮到經驗的累積,說今天的人的創作條件比昔日的高出近兩倍可能沒有誇張。回顧昔日的學問大師,他們每人寫下一冊巨著就鳴金收兵,退休去也。我們今天鬥他們不過是非常尷尬的事。斯密寫好《國富論》時只四十五歲,不可思議!



寄語北京的朋友:內地的地區幹部六十退休是太早了。這些干部能幹的無數,擇其善者延遲十多年才退休是正著。



回頭說十九年前決定研習書法,考慮到的是自己在學術上集中力過甚,往往一發難收,要找其他玩意分心一下。我也想到藝術創作可以很老還繼續,學術一番之後不妨轉到藝術去。當時可沒有想到十九年後還在經濟學的一些難題上打轉。認為自己在視覺藝術上有點天賦,但攝影來得太易,繪畫、雕塑等太麻煩,書法是最方便的了。有興趣,手的動作夠靈活,而樂意教我的精彩老師不難找。



沒有想到書法是那麼困難的玩意!識者皆說甚難,我就是不相信。苗子給我上了兩課後,見他行蹤無定,轉拜上海的周慧珺為師。不容易想像有那樣的書法老師。最困難的用筆技術周老師數世紀一見。她聰明,記憶力強,不說假話,教得用心。她怎樣批評我就怎樣考慮改進。老師也教用紙、用墨、用水,教前人之見,也教怎樣品嚐。



先臨米芾,後臨王鐸——臨誰不像誰!臨了五年,老師說我用筆是畢業了。她也說我手的動作可在電視演出,眼的觀察到家,行氣好,有氣勢,可惜寫出來的不怎麼樣。翻過來,老師是說我眼高手低,有姿勢,冇實際!



那是十四年前,是決定脫臨寫自己的字的時候。當時老師認為我還要多臨一段日子,但既然臨誰不像誰,而又自覺體會到米芾與王鐸的情感是怎樣發揮出來的,脫臨就決定了。從那時到今天,我繼續品嚐前賢的書法作品,但沒有再臨摹一個字。



脫臨寫得一團糟,很失望,但老師說她脫臨時也是一團糟,就不以為意地繼續下去。我沒有想到這一團糟的日子持續了十年。偶爾有些作品老師認可,但一天得意,過一天又失望。嘗試新的字體多次,每次都失敗。好幾次停寫幾個月,再寫有點轉機。近幾年有逐步改進的跡象,但幾個月前突然轉差,急轉直下。原因是愈寫愈快,破筆太多。最近終於找到自己的節奏,破筆減少了。



不久前帶了兩幅約十呎高的作品給老師看,每幅寫百多個字——是難度高的作品。老師說好!不是第一次這樣說,但這次她說得比較肯定,而最重要是批評轉到細節上去。當年寫論文《佃農理論》,寫到後來,說明要對我苛求的老師阿爾欽突然批評細節,不論大概,我的感受是大概上他認為我漸入佳境,開始成家。



周老師不一定那樣看,但她只論細節是重要的鼓勵。回家後我依她教的寫了兩幅字。一幅也近十呎高,寫李清照的《如夢令》,字數較少(她教字數較少字體較大為佳),另一幅寫自己快要出版的《吾意獨憐才》的書名。二者皆在這裡刊登,要把報刊剪下來寄給老師看。



書法的確難度高。本來打算在這裡試說究竟的,但要留多點篇幅給書法作品,有機會再談吧。永玉昔日說學書法要十年。十年不夠,但要看怎樣算。要寫出像樣的、算是書法的字三至五年足夠,但要寫出自己十年是不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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