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August 24, 2010

凱恩斯的無妄之災

英國經濟學者凱恩斯(一八八三——一九四六)是個重要的思想家。智力驚人:羅素說凱氏是他平生遇到的智慧最高的人。博學多才:涉及的學問有多方面,著作等身,文筆流暢。興趣廣泛:桌球、橋牌、藝術收藏、芭蕾舞欣賞等皆卓然成家。口才了得:Harry Johnson年輕時有幸見過他,後來對我說凱氏與弗裡德曼是二十世紀的經濟學者中辯才最高的。



年多前謝世的Alan Walters曾經對我說,整個二十世紀對世界影響最大的兩位經濟學者是凱恩斯與弗裡德曼,二者不相伯仲,大可分庭抗禮。我認為純從影響力的角度衡量,凱氏高於弗老。二者皆智力超凡,我認為弗老的經濟天賦比凱氏高,但從多方面的學問與興趣看,凱氏勝。二者皆二十世紀的經濟學的頂級人物,可與他倆平起平坐的我要加進耶魯大學的費雪。



文筆歷來流暢的凱恩斯,寫他最重要、影響力最大的《通論》(The General Theory of Employment, Interest and Money, 1936),一下子文字變得艱深難明。我讀不懂。一九六六至六七年間,我在洛杉磯加大寫《佃農理論》時,一位在該校作助理教授的朋友,是瑞典人,名為Axel Leijonhufvud,也在寫他的博士論文。他的論文題為《On Keynesian Economics and the Economics of Keynes》(《凱恩斯學派的經濟學與凱恩斯的經濟學》),在該校的經濟系內吵得熱鬧,跟著出版的書舉世知名。Axel是我知道唯一的博士論文還沒寫好就獲擢升為正教授的人。當時老師阿爾欽說,他原來讀不懂《通論》,但讀了Axel的文稿,再讀《通論》就懂了。



Axel的論文是說,凱恩斯是個一等的經濟學者,但凱恩斯學派則不成。後來在芝加哥大學跟Harry Johnson等人談及,他們認為Axel的論文是好的,但究竟凱氏的思想應否那樣闡釋有不少問號。

《通論》是一本我再讀也不懂的書。今天回顧有點尷尬。六十年代初期開始拚搏時,我的思維集中在產權及交易費用的侷限,而《通論》是不管這些侷限的。整本《通論》與交易費用有關連的是「流動性偏好」(liquidity preference)的處理,但不是從侷限的角度入手。



我重視馬歇爾。凱恩斯對馬氏的思想應該比我熟識得多:他倆是劍橋同期的人。雖然凱氏修數學起家,但一九一一年起他任職多年馬氏創辦的《經濟學報》的編輯,也發表過關於馬氏的文章。馬歇爾一九二四謝世。今天回顧,凱恩斯可能認為馬歇爾的理論對國家大事不管用而另闢蹊徑,我是因為不滿意馬氏的分析而為之大事修改。



我重視馬歇爾,因為他的經濟分析基於工廠調查,有真實世界的內容,而更重要是他的大作有一個很完整的架構,全面而清楚。有這樣的版本放在面前,我把馬氏假設不存在的交易費用侷限放進去,修改得實在多。我也認為他對成本與租值的概念掌握不足(凱恩斯也不足),對競爭的理解不夠全面(凱氏也不夠全面),對市場合約的變化知得不多(凱氏也知得不多)。把這些加進馬氏的理論架構,修改得近於面目全非,而其中最重要的是我認為產品市場與生產要素市場分不開,工資管制與物價管制是同一回事。



上述與好些其他我對經濟制度及其運作的看法,是自己多年來的逐步思想發展。當年讀不懂《通論》可沒有那麼全面的質疑,只是好些地方我不明白凱氏或明或暗地用上的假設。例如工資無端端地不能下調我讀不懂。又例如福利經濟與工會的左右對就業有害,凱氏漠視。好些年後,是七十年代初期吧,西雅圖華大的兩位同事追究英國在兩次世界大戰之間的失業率奇高的解釋——凱氏重視失業的時代——得到的結論是當時英國的政府福利急升(該文發表在《政治經濟學報》之首)。當時我最不懂的,是凱氏的意圖儲蓄量與意圖投資量相等的均衡概念,因為我接受了費雪之見:儲蓄與投資是同一回事,只是角度不同。



母校當年的經濟系不大名,但今天回顧是走在時間的前頭。這可能解釋為什麼我讀不懂《通論》。清楚記得,一九六二年的秋天,施蒂格勒到母校講述他後來獲諾貝爾獎的「訊息費用」專題,我在座,不僅覺得施氏說的耳熟能詳,過了一天跑到赫舒拉發的辦公室投訴:「施蒂格勒的訊息費用理論說市場的物價有差異變量(variance),所以市場的顧客要花時間搜查(search),但市場的物價差異變量是顧客搜查後的結果,施蒂格勒的分析是否本末倒置了?」這樣的學生是不容易讀得懂《通論》的吧。



想當年,阿爾欽正在日夕不倦地研究他後來發表的弗裡德曼認為是重要的關於訊息費用與失業的文章,他怎可以讀了Axel之後就說讀得懂《通論》?懂可能是懂,但不會同意吧。



今天行內盛行的宏觀經濟,無疑起自凱氏的《通論》。很不幸,一般人重視的要點,是政府花錢的乘數效應(multiplier effect)。其實那是凱氏從年輕同事Richard Kahn(1931)的一篇文章借過來,用以決定國民收入。這乘數效應經過薩繆爾森及Alvin Hansen等人的大事宣揚,讀本科初級經濟學的沒有一個背不出來。世界多麼容易改進:如果人均收入上升一元儲蓄上升二角,政府花一元國民收入上升五元!當然,那簡單的方程式可以變得相當複雜,但那所謂財政政策可以容易地調校經濟之說不脛而走。薩繆爾森的課本賣得發了達。另一位大名教授(Fritz Machlup, 1902-1983)為這乘數寫了一本書。那是一本愚蠢的書,整本滿是算術習作的數字圖表,教政府多花一元,或稅收增加一元,或出口、進口增減一元,等等,國民的收入會如何。蠢歸蠢,信之者眾。



凱恩斯學派的乘數效應分析當年得到廣泛的支持,可能因為這分析支持著大政府,也支持某些壓力團體的利益。但以乘數效應來衡量凱恩斯的學術貢獻,是不公平地貶低了他。凱氏知道他的思想被濫用,說要找機會澄清,但早逝,人算不如天算也。



自一九五七年弗裡德曼發表了《消費函數理論》後,凱恩斯學派的影響力開始轉弱,而弗老跟著發表的《美國貨幣史》是巨著,帶動了六、七十年代的貨幣大辯論。自由經濟觀變作主流,凱恩斯學派節節敗退。沒有誰想到二○○八年雷曼兄弟事發,地球震撼,凱恩斯學派起死回生,急速飊升。《通論》一時間洛陽紙貴。研究法律經濟的Richard Posner竟然大事宣揚,說他變為凱恩斯信徒了。

兩年前金融危機出現後,關於凱氏思想的爭議主要是上文提到的乘數效應。認為這效應微不足道的芝加哥學派被迫到防守那邊去。去年薩繆爾森謝世,傳媒的追悼文字比三年多前弗裡德曼謝世多出不少,反映著凱恩斯學派抬頭。



美國政府要大手花錢一時間成為熱門話題。管用嗎?眾說紛紜,支持的不敢說乘數效應是課本教的那麼高。他們說一點五倍。芝加哥學派說多半會低於一,其中一位說可能低於零。我當時怎樣看呢?認為該乘數無關宏旨,因為政府花錢只能增加過渡性的收入(transitory income),救不了經濟。



與凱恩斯同期的美國費雪,我認為是二十世紀最傑出的經濟學者。可惜經濟大蕭條時他破了產,少人重視他,風頭當時是被凱氏佔盡的。費雪的天才貢獻,關於利息與投資那部分,要到上世紀六十年代赫舒拉發大事推廣才受到注意。我認為這注意是不足夠的。



回頭說兩年前金融危機事髮帶出的政府大手花錢的爭議,凱恩斯的乘數效應是個重心話題。認為這效應甚微的主要是一個擠出理論:政府花錢會把甲項產出轉到乙項去。大家同意,失業率愈高,擠出效應愈小。我認為遠為重要但兩年前少受重視的是政府花錢只能增加過渡性的收入,於事無補。後者是費雪與弗裡德曼的學問了。



費雪指出,財富是收入除以利率。這收入是年金收入(annuity income),是預期性的,到了弗裡德曼的消費函數就稱作固定收入(permanent income),也是預期性。消費是按財富或預期的固定收入來決定的。因此,不管政府怎樣花錢,除非能增加國民的財富或增加國民的收入預期,這種花錢救不了經濟。我當時不看好,因為金融危機導致美國的國民財富暴跌了。那裡的一般市民的財富主要是自己住所的市值,他們看著自己擁有的樓房之價來策劃退休之計。上升了很多的樓價一下子暴跌——財富一下子暴跌——政府不容易以花錢的方法把國民的財富提升。別無選擇,政府要設法把國民的收入預期提升,但美國的經濟結構跟其他先進之邦差不多,墨守成規得太久,不容易有彈性地搞出變化。



很不幸,凱恩斯本人的身後聲名是由凱恩斯學派帶動的,或可說是跟著該學派的聲望走。美國政府推出七千八百七十二億美元救市,屬凱恩斯學派的主流。今天,這近八千億的錢花了過半,效果微乎其微,近於零。我想,這次凱恩斯學派倒下去不容易再抬頭,而這樣凱氏的大名給拉下去是一點無妄之災吧。



凱氏聲名遇到的更大的無妄之災,是他主要的支持者——以言論來說——是克魯格曼。此君早就大名——他在《紐約時報》撰寫的專欄很有名——而機緣巧合,雷曼兄弟事發後不久他獲得經濟學諾貝爾獎,是獨贏的。大名當然更為大噪了。飛揚跋扈,不可一世,克氏開罪了不少行內的朋友,後者一般認為他的專欄是亂寫一通。



我沒有見過一個比克魯格曼更為「凱恩斯學派」的人。金融危機事發後他立刻把凱氏捧到天上去,跟著不斷地催促政府大手花錢,花怎樣多也不夠,力陳負債是好事,節儉是壞事。可惜他的推斷頻頻出錯,愈錯愈推,愈推愈錯。指責的回應無數,到今天克大師看來有點進退失據,不知怎樣把自己說過的收回來。一位在國際貨幣基金工作的朋友半年前對我說,美國的經濟學者早就不管克氏的言論,認為是胡說八道。克氏彷彿自命是今天凱恩斯學派的代言人,凱恩斯的聲名怎會不給他在某程度上害了。



更為尷尬是幾天前一位同學傳來一份中文網上言論,題為《網友板磚砸趴諾獎得主克魯格曼》,把他罵得也要命。中國的青年是不好惹的。還健在的西方經濟學者,今天在神州最大名的看來是克魯格曼。可惜不是大好名。可能因為他獲諾獎後到中國一行,對炎黃子孫口出惡言,跟著的專欄文字對中國粗言粗語。也活該:當時在內地公路上頻頻見到的克魯格曼的巨幅人像廣告,紛紛被拆掉了。



我希望內地的同學知道,一個學者的思想不一定要對才稱得上是偉大。凱氏是個重要的思想家,他的論著啟發了一整代的經濟大辯論,是貢獻。我不同意他採用的某些理念,選費雪的為優,但不等於我不仰慕凱恩斯的成就。



下一篇文章我會陳述我對宏觀經濟的看法,解釋為什麼我選走的另一條路遠為優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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