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August 17, 2010

書法閒話——順求「總部經濟」資料

上期發表《書法十九年》,刊登了兩幅自己近期的書法,其中一幅寫「吾意獨憐才」,是自己將要出版的書名。這裡再刊登這五個字,因為要回應一位讀者的評語,從而帶到為什麼書法是那麼困難的話題去。該讀者把老人家讚得飄飄然,但寫道:



「『吾』字似有傾倒的感覺,『獨』字左邊的反犬旁亦有此感覺,如果書寫時稍有扶正,則成上佳作品無疑。」



該讀者顯然對書法有研究——他看得出我的字有點周老師的風格,我也認為有,雖然老師歷來說沒有。我要回應的是「吾」字與「獨」字無疑有傾倒的感覺,但認為不需要扶正是書法上的一個重要哲理。我是刻意地把字「傾倒」的,或者說是順其自然地刻意這樣寫。很有點有理說不清,讓我試試吧。



我認為古往今來,在無數論書法的文字中最高明還是唐初孫過庭的《書譜》。跟著北宋的米芾也說得到位。可惜米氏遺留下來的論書法文字甚少。長篇大論而又令我折服的,只有孫過庭這篇。加上孫氏的文筆實在好,初習書法時我索性把整篇背誦。《書譜》起筆後不久有一段文字形容絕佳書法,茲錄如下:



「觀夫懸針垂露之異,奔雷墜石之奇,鴻飛獸駭之資,鸞舞蛇驚之態,絕岸頹峰之勢,臨危據槁之形。或重若崩云,或輕如蟬翼,導之則泉注,頓之則山安。纖纖乎似初月之出天崖,落落乎猶眾星之列河漢。同自然之妙有,非力運之能成。信可謂智巧兼優,心手雙暢,翰不虛動,下必有由。」



讀者指出「吾」字與「獨」字的反犬旁有傾倒的感覺,是對的,因為我是受到孫前輩說的「臨危據槁之形」的影響。後來的米芾重視《書譜》,提出書法要寫得「險而不怪」,也即是說要寫得危而安了。這哲理可能起自王獻之。獻之認為自己勝父親。米芾認為獻之勝羲之。我也這樣看。奇怪是主張「鴻飛獸駭」的孫過庭肯定地說羲之勝獻之。周老師也認為羲之勝——她也喜歡「險」,喜歡米芾說的「出於意外」,欣賞楊瘋子與徐天池,但她的字卻稱不上是「狂」。女性是比較溫文的。



米蒂認為書法的字要寫得略帶傾斜。他喜歡把橫寫的一筆從自己的左方略為斜上右方去。想了很久孫過庭與米芾的書法觀,認為他們說的是書法要寫得有動態,其中一個法門是偶爾把一些字寫得彷彿正在翻轉。我於是想到中文字是右手執筆的人演變出來的,如果字要以翻轉之勢來增加動態,只能向書者的左方傾斜而翻之,不能向右翻。沒有米芾的才華,單靠橫寫的筆劃翻字往往翻不動,我逼著久不久把整個字寫得略為向左傾倒,或把豎直的一筆的上方向左傾斜,希望能增加整幅字的動態。不要頻頻這樣處理,尤其是像「憐」字最後的一長豎筆,傾斜是大忌。天賦不足,偶爾誇張一下有助,但要寫得隨意自然。這是孫過庭說的「翰不虛動,下必有由」。



我是指自己今天專注的行草混合的書法而言。年紀那麼大才研習書法,只為一舒胸懷,不敢多作他想。隸書與楷書跟我的個性不合。純行書很難寫得好,純草書要記得太多,要從小記起。非常欣賞據說是張旭寫的狂草《古詩四帖》。該重要作品少用斜筆,但動態明確,痛快之極。沒有署名,沒有證據是張旭的字,只是董其昌說是張旭的,後人跟著這樣說。不管是誰寫的,《古詩四帖》是頂級書法。同樣合我心意的是顏魯公寫的《裴將軍》,只是搨本,也沒有署名,也屬「據說」,也少用傾斜,好得不得了是因為用上多種字體而寫出動態。這是世外高人的學問,我是沒有資格問津的。



書法最忌俗氣與做作。我認為俗氣是天生的,改不了。做作可救。刻意地把字寫得傾斜算是一種做作,要擺脫,下筆時務求意之所之,因而要很熟練。行草寫出氣勢要寫得快,破筆於是太多。有適當節奏的意之所之重要,但很困難。寫到今天,一幅自己稱意的字要碰巧。十年前要寫數十幅才碰中一幅。這碰中率跟著時日改進,但不是直線的。今天約兩三幅有一幅強可交出去,約五幅有一幅自己稱意。大幅多字是最困難的書法玩意。一筆大敗要再寫,兩三個相連的字沒有變化也要再寫,而嘗試幾幅就累了。為了爭取進步,我喜歡以大幅多字的練習。



除了上述,書法的一個困難是因為沒有畫面,而文字的內容基本上不重要。感情的表達靠線條,而線條與用墨是要寫出變化才有作為的。西方的沒有畫面、單靠線條來表達的畫家,達大成的有Jackson Pollock與Sam Francis這兩位大師。我很佩服,但他們的作品有色彩,感情的表達沒有單靠用墨那麼大的約束。



多年前發表過一篇題為《書法十變》的文章,據說有幾位書法老師給學生讀。今天我只能說,一下筆就要想著變,但要隨意自然,自己的感受怎樣就怎樣。動筆前要算一下紙幅的大小與字數,一行將盡要看看餘下來的空位有多少,寫到第二行要看著第一行的來配合變化,墨色的濃枯淺淡要整幅分佈得宜。最後還是望天打卦!



書法難學,但有什麼打緊呢?今天的宣紙,物價調整後比五十年前相宜不止五十倍。今天的毛筆是很難用壞的,而上佳的墨汁也相宜。前人書法的書籍唾手可得。書法是一種運動,據說可延年益壽。困難是找到好老師。書法的示範影碟有的是。怎樣寫可以看碟而學,但學子不容易判斷哪位名家的寫法是對。我認為一般書法家的用筆是用得不對的。也困難的是學怎樣看。求學時我做過一個學期的西方藝術史的助理教員,今天喜歡以西方的視覺藝術作比較來衡量中國書法要怎樣看。不一定作得準,但多一種看法總有點意思。人類天生下來的內心深處的共鳴是一樣的吧。



剛從成都的《總部經濟發展論壇》講話回來。「總部經濟」跟我的講題無關。抵達成都的晚上問過總部經濟是指什麼,以為自己明白了。殊不知過了一天的早上,同行的一位懂經濟學的朋友說他也學會了何謂總部經濟。問他是什麼,得到的解釋跟我早一晚聽到的不一樣。後來在機場跟正在成都主持一個龐大的總部經濟發展項目的朋友傾談,才知道那不是個簡單的概念。



抵家門後立刻叫太太在網上找尋美國波音飛機公司的資料,因為該公司曾經牽涉到可能是歷史上最大名的「總部」轉移:吵得熱鬧之後,該公司二○○一年九月把「總部」從西雅圖搬遷到芝加哥去,飛機的產出主要還留在西雅圖。讀太太打印下來的數據,波音飛機選擇總部的理由跟成都正在推行總部經濟的理由顯然是兩回事。整個話題比我事前想像的有新意,可能有重要的學問在其中。要寫一篇分析文章,希望同學能把他們知道的傳來。



老人家的本領其實是玩意。晚上十一時才抵家門,累極,但要立刻趕稿。右手執著鋼筆寫《書法閒話》,左手拿著太太打印下來的波音數據閱讀。這邊廂愈寫愈深入,那邊廂愈讀愈胡塗。大有奇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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