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術上的老人與海
學術文章有大小之分。大的不一定長,小的不一定短。大的重於泰山,不可或缺;小的輕於鴻毛,有等於無。大的鳳毛麟角,小的多如海上沙。其他的學術我不大了了,但就我所知的經濟學來說,如果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文章從來沒有出現過,人類的知識什麼損失也沒有。
大文不一定是在大名鼎鼎的學報刊物發表的。德高望重的學報,投稿者較多,取錄遠為嚴謹,所以能獲大文的機會較大,但也大不了多少。
半個多世紀前,芝加哥大學的名教授Jacob Viner的《成本曲線》一文,遍投美國名學報不獲取錄,不得已用德語在歐洲發表。後來該文英譯重印,知名天下。蘇聯一位不見經傳、無師自通的經濟學者,死後一篇文章被譯成英語發表,石破天驚--我作學生時拜讀該文,五體投地。史德拉對該文的評價:其美與力,無與倫比!
被經濟學行內認為是本世紀最重要的文章——高斯一九六零年發表的——其學報只發行了五百本。後來因為高斯的大文而重印三次,使該學報成了名。
我是為過癮而搞學術的。與自己的釣魚興趣一樣,博大不取小。有等於無的學術文章,不寫算了。所以從研究生開始寫論文時,我就不自量力地去博大文。博了三十多年,半條像《老人與海》的巨魚也釣不到,雖然有幾斤重的石斑總算釣過六、七尾。失望之餘,逼要學其他釣魚佬一樣,誇誇其談一番。
學術真理的追尋,與大海釣魚如出一轍。先要找自己認為有魚可釣的地點,這個島看一遍,那塊大石考察一下。看中了地點,下釣時腦中充滿幻想。釣無所獲,心有不甘,就轉魚餌,換釣法,再不行,就另找地點。日暮黃昏,空手而回,總不免要自我安慰一番。
最失望的經驗,是明知有大魚在海底,甚至肉眼看得分明,只是釣來釣去也釣不到。好幾次,巨大的三文魚在自己的船旁跳出水面,數以百計的跳,跳個不停,就是釣不到。
七十年代初期,我要研究發明專利及商業秘密的產權及租用合約,擺明是大魚釣之不盡之地帶也。我花了三個月寫好了研究計劃,申請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的資助。所有的評審員都大聲拍掌,說是大魚雲集之地,而史提芬·張是釣這種魚的最適當人選,應該垂手可得云云。
殊不知獲巨額資助後,我與三位助手下了五年工夫,審查資料無數,所獲卻近於零。這是我平生最尷尬的經驗,好比一個體育健將,在大街上跌個四腳朝天!
這項研究的慘敗,倒有個值得一提的註腳。該研究做了兩年後,我寫了一個長達六十頁的中期報告給資助的基金會,內容是說大魚不易釣,但此前的研究者的理論與我手頭上的資料大有出入,比較可取的理論,應該是如此這般云云。
這個中期報告只印製了幾十份,因為不打算發表,自己沒有收存。後來該報告被譽為引用次數最多的沒有發表過的文章。最近要整理一下自己的英語論著,打算結集成書,該報告遍尋不獲。找一些引用過該報告的學者,其回應要不是沒有存下來,就說是聽回來的。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的可觀的魚,機會不大,但我遇過兩次。最明顯的一次,是在西雅圖華大與一位老同事進午餐時,他不經意地說他的一位女婿,養蜂為業,把蜜蜂租給蘋果園使用。我一聽,嘩,那豈不是大魚一尾?
我取得他女婿的電話,午餐沒有吃完就釣魚去也。三個月後,我搜獲的蜂租與花蜜市價的資料,天衣無縫,二十多頁的文章一揮而就,過癮之極。幾家名學報爭刊登,但我還是給了名氣較小的、由高斯主理的《法律經濟學報》。該文題為《蜜蜂的神話》,雖然深度平平,但因為新奇過癮而立竿見影。
學術文章要大不要小,越大越好。這個選擇傾向比釣魚更重要,因為小魚可以煲湯,而小文卻是廢物。我大約有六、七篇四分之一個世紀前發表的文章,今天還有每年被引用五次以上的成績,算是有點斤兩,但不是海明威筆下的巨魚。去年發表的一篇,二十五年後應該有類似或更佳的表現。若如是,我就會破了史德拉數十年前所作的一項統計:經濟學者五十五歲後就沒有什麼拿得出來的。去年我六十二歲。
一九七四年我發表了一篇自己最滿意的文章,其後二十年該文如石沉大海。但前年竟被引用五次。難道再加二十五年,該文會變作《老人與海》中的巨魚?
文章真的像魚一樣,發表後有它自己的生命,假以時日,可以成長而變大,但絕大部分出生不久就夭折。大文被論為大,是要等很多年才知道的。
以經濟學而言,我認為一篇發表了五十年的文章,若還有每年被引用二十次的影響力,那就真是一尾巨魚了。據我所知,本世紀內只有高斯在一九三七年發表的那一篇達到這個水平。自己的應該沒有機會見到,但我那篇一九八三年任職港大時發表的《公司的合約本質》,今天看其成長,觀其走勢,似乎可與高斯打個平手。
學術上夢寐以求的巨魚,追尋了三十多年,當初是幻想,今天仍在幻想。生命本來就是這樣的吧。海明威的《老人與海》可不是胡亂寫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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