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January 1, 2004

不知為不知

「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這句孔夫子的老話,是二千年來中國文化傳統對學問比較有份量的說法,也是與西方的治學方法最相近的。問題是我們只懂得說,不懂得做。今天讀到或聽到同學們的言論——尤其是網上的——我發覺中國青年的通病是不知為知之!這個壞習慣不改,要爭取真學問就不可能了。

上期在這裡發表《熊彼得與海伯納的主義時代》,我指出在某些時代中,模糊不清的理念,得到好文筆的支持,可能有市場。但同學們真的要搞這一套嗎?時代轉變了,模糊不清的理念再不容易被視為有性格,加上文筆一般乏善足陳,還打算做一個模糊的哲理、主義思想大師,希望成名,是愚蠢不過的選擇了。故扮高深,以不知為知之的市場看來不復存在,為什麼還有那麼多的青年朝著這方向走?

學問不容易,你認為知道的,往往其實不知道。考你一下吧。民主是什麼?你答得出來嗎?我答不出來。不少朋友,有大名的,有小名的,有無名的——都高舉民主,說得朗朗上口,他們沒有一個知道民主是什麼,只是像宗教那樣重複地說。好些年前我翻閱了不少民主大師的論著,希望學得些什麼。殊不知他們也不知道,彷彿是在寫《聖經》。他們給民主的定義,撇開了空泛之辭,是投票。如果民主是指投票,何不乾脆地說投票,不談民主?但他們又不願意這樣做。

什麼是人權?政客們說要保護人權,天天說,但何謂人權他們不知道。我是知道的:人權是產權之外的權利。研究產權四十年,我所知的讓我推出這個人權定義來。有哪位高舉人權的君子可以給我一個人權的定義呢?不知產權為何物,是不可能知道人權為何物的。

同學們要做學問,應該把不知為不知作為大前提,搞通了這一關再作打算。不要跟著人家說看到了皇帝的新衣,也不要認為自己高人一等,看到皇帝穿上了另一件新衣。想當年,師友們對我的影響有一個重點:他們都是不知為不知。今天,這些師友都是學問名家了。

一念之差,做學問會急進。老是不知為知之地說看到了皇帝的新衣,是走進了學問的死胡同,自欺欺人。在二十世紀的主義時代,你還有一點機會靠模糊起家,但時移世易,今天的世界不同了。盲目崇拜的人愈來愈少,不知為知之只能自欺,不容易再欺人了。

不知為不知的法門是不管誰是皇帝,客觀考慮。也不要認為痛罵某名家可以成名。生當今日,同學們要知道,真學問怎樣也罵不倒,假知識怎樣也捧不起來。漫罵是無聊的工作,但我知道同學們喜歡做。那是為什麼?難道你們不知道,模糊理念、空泛口號的日子,如果還存在,只是苟延殘喘而已。

寫到這裡,我不由得想到自己的啟蒙老師艾智仁,要說幾句衷心感激的話。他今年八十九歲了。整整四十年前我第一次遇到他,之前聽過很多人說他是價格理論的天下第一把手。當時艾師給我最深刻的印象,是十問九不知。我是個好學生,很多問題自己早就認為知道答案。然而,同樣的問題,就算是很淺的,艾師往往說他沒有答案。他不可能沒有聽過我心中的答案,說不知是客氣地說我想錯了或學錯了。

當年得到艾師的不知為不知的啟蒙,只幾個星期我就走進經濟學的桃花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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