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December 14, 2006

聽陳薩與李雲迪聯想到的

中國的地球轉得特別快!經濟增長數字或可爭議,但什麼高樓大廈、高速公路、跨海大橋之類,昨天不見,今天卻突然多了出來。深圳的故事我寫過,不可能過於誇張。十一月二十九日那裡的藝術學校建校二十週年,由他們的學生陳薩與李雲迪舉行鋼琴演奏會,不賣門票,朋友邀請,欣然赴會。

先說這間藝術學校,只二十年,藝術什麼其他的我沒有跟進,但鋼琴教育冠於地球應無疑問。兩個原因。其一是老師但昭義,真英雄也。其二是神州大地學習鋼琴的孩子實在多。六年前但老師的學生李雲迪與陳薩在華沙贏得蕭邦鋼琴大賽的第一與第四之後,鋼琴兒童天才都喜歡跑到深圳去。我不肯定鋼琴比賽是好事,但十年來,深圳藝術學校的鋼琴學生拿得二百六十個獎項,其中五十五項是國際的。

中國的地球轉得快。只兩年多前在廣州聽過陳薩,今天再聽,我聽到生命的活力了。樣子可人,氣質好,台上的儀表有大改進——雖然我認為衣服還要穿得高雅一點。技巧早就沒有問題,但這次她演奏的第二首,有伴奏的李斯特作品,有幾部分樂隊的聲浪蓋過了琴音。女性彈鋼琴看來不要走男性的全面路線。記憶所及,數十年來,女鋼琴家可以彈得與頂級大師平起平坐的,只有日本的Uchida。這位女士專精於莫札特,而莫札特的鋼琴奏鳴曲沒有誰彈得過她。

陳薩能否成為另一個Uchida很難說。不會很苛求吧。重點是要找到自己,彈出自己的風格。自然、可愛的獨特風格,有深度的,所有藝術家皆夢寐以求。不容易。是個性的問題,是學問修養的問題,與天賦沒有多大關係,而我認為參加比賽是個人風格發展的大忌!我沒有學過鋼琴,但想,如果掌握到足夠的技巧,達到隨心所欲之境,我會多讀中國的詩詞與西方的藝術書籍,然後放開來,彈自己的,不管外人怎樣說,也不妨亂來一下,自我陶醉地彈幾個月再作打算。

任何造詣的發展都遇上這樣的困難。基礎技術重要,要苦練,但到頭來可觀的技術是一種約束,從事者要怎樣殺出重圍,要怎樣跑出去才能找到自己的天地呢?奇怪地困難,但這種追求是我自己的一生。今天老了,回顧平生,經濟學我跑了出去,攝影跑了出去,寫文章也算是跑了出去吧。書法還不成,說不定某夜醒來,若有所悟,禁不住爬起床來,走到書台前揮毫直下,寫出自己要寫的書法。這裡要提點後學一下。跑了出去,找到自己的天地,不一定值錢,市場不一定接受。不要管這些。自得其樂是足夠的回報。

是第一次聽到李雲迪現場演奏。唱片聽過,作不得準,因為錄音可以反覆重錄。影碟看過他贏得蕭邦那場,是六年多前的事了。今天他判若兩人,達到另一個層面。羨慕這個青年。只二十四歲,就明顯地進入了自己的天地,有市場,很大的。說實話,天下間沒有什麼比得上自己喜歡做的事,為了興趣享受沒有金錢回報也要做的,但做起來可以賺很多錢。這樣看,大富豪的生命比不上郎朗,比不上李雲迪——也不一定比得上區區在下,雖然我的攝影與書法作品是免費送出的。

在我繼續贊下去之前,要先給李雲迪一個小小批評。那是安排好的樂曲演奏後,聽眾要求再奏(encore)不要吝嗇,不要給聽眾有半點秘技自珍的感受。演奏要把聽眾作為朋友,把他們拉近身邊來。要求再奏,千呼萬喚始出來會給聽眾有擺架子的感受,不可取。聽到要求再奏的掌聲,出來就彈,不要行出行入幾次,彷彿在賣關子。要彈到自己真的累了,或掌聲的熱烈有下降跡象,才有禮貌地以動作表示不再彈了。

今天外國有好些地方,因為有工會的存在,彈得過時有問題。但四十年前,在美國,大師們回應再奏要求一般慷慨。魯賓斯坦的再奏格外賣力,當時他八十歲了。基辛曾經再奏十多次,汗如雨下,彈到沒有熟習的曲子為止。不記得是哪位大師,索性要求樂隊跟他一起再奏協奏曲的最後一章。

其實最近我聽過李雲迪兩次。上述的校慶免費演出外,十二月七日再聽他演奏了兩首協奏曲,比較新潮的。新潮的「古典」缺乏曲調,非我所愛,但困難程度高。李雲迪彈得好,非常好。六年苦練,他顯然是從一個蕭邦專家發展為一個全面的演奏者。

我要特別指出在十一月二十九日晚上他演奏的Gregg Concerto。這首耳熟能詳的協奏曲,我沒有聽過比李雲迪彈得更出色的了。滿是活力,爆炸與幽怨的交替扣人心弦。不是傳統的闡釋,這裡那裡有點誇張,但我喜愛。

這就使我想到不久前一位朋友傳來的外國評論者給李雲迪的評價。好評當然不少,也有貶低的。後者主要是批評他彈得與傳統不同,或有點怪。那是批評闡釋那方面了。歷來討厭那些批評闡釋的人。演奏其實也是創作。曲譜不能更改,是十八世紀的不能彈為二十世紀的爵士音樂。但除了這些約束,演奏者要彈出自己的闡釋、自己的風格,在約束下有相當大的自由。你不愛聽我的闡釋不聽好了。說我的闡釋不好,你要指出在哪方面我違反了音樂的真諦。事實上,除了曲譜上作者指定的,有誰知道莫札特或貝多芬當年是怎樣闡釋自己的作品呢?也是事實上,他們當時的鋼琴遠不如今天的那樣完美,難聽的,就是天才絕頂也彈不過今天的李雲迪彈今天的鋼琴。

二十世紀的六十年代是鋼琴大師眾多的年代,我差不多全都聽過。跟著走下坡,到了九十年代,稱得上是大師的不及一掌之數。是鋼琴與西方古典音樂之幸,中國的天才跑出來。專家們要罵就罵吧,從全面演奏的角度看——即是任何作曲家的作品都可以演奏的角度——我認為六十年代的大師沒有一個彈得過今天的郎朗與李雲迪。

不知是真是假,應該假多於真,報道說中國學彈鋼琴的孩子的數字太大,不可信。然而,算得上是天才的總有數十個吧。問題是,鋼琴演奏是經濟學上說的共用品,市場不會容許數十個天才每個賺很多錢。好些天才會很失望——除非各有各的獨特風格,各有各的可愛。於是,還未成名的天才只有一條明路可走:要找到自己,要用學問培養自己的品味,要不造作地彈出自己的風格。原則上,以人口的比例算,中國昔日有多少個被認為是傑出的詩人,今後的中國就可以有多少個被認為是傑出的鋼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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