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時間的盤算(三之二)
《經濟解釋》是一九八九開始動筆的,寫了兩個多月,因為母親的病停了下來。捲土重來是二○○○的年底了。這推遲是幸運的:多了十一年的世事觀察,深度增加了不少。還有兩項很幸運,這裡要說一下。
一九八九與二○○○先後兩次為《經濟解釋》動筆,事前我把價格理論的整體反覆考慮,認為除了一個題材,自己的掌握很全面。知得不足——遠為不足的——是「生產成本」這個重要話題。艾智仁當年不斷投訴傳統的分析,發表過一篇題為《生產成本》的重要文章。該文對我有大影響,但艾師的想法不能與傳統的需求分析融合,行內不接受。在芝大遇到高斯,他也屢次投訴生產成本的困擾。佛利民的《價格理論》最有重量的第五章,分析成本與供應曲線,也深深地影響了我,但他可沒有正面地處理生產成本,沒有解釋那條不知何解的碗形曲線。這是我寫《經濟解釋》面對的主要困難。解釋不了生產成本,有樣學樣地劃一條曲線進去,算是什麼?
二○○○再動筆寫《經濟解釋》時,生產成本這個話題我還是無從解決的。我想,是卷二的中間話題,動了筆再算吧。無數個晚上我為該話題睡不著。我又想,關於生產成本的困難,我知得比他人多,沒有解釋但指出困難所在,也算是提升了一個層面吧。
時來真的運到。我抓著傳統的不可能錯的邊際產出下降定律,抓著艾智仁從這定律變化出來的「趕工導致平均成本增加」之說,重讀馬歇爾,竟然發覺後者說的「上頭成本」不一定是成本。一時間我想到一九六八年史德拉對我說的:馬歇爾對成本概念的掌握有問題(見拙作《佃農理論》四十二頁,註腳三十八)。難道是因為馬氏對成本掌握不足,使後人漠視了他提出的上頭成本?我立刻引進租值的概念來挽救,得心應手,寫下了《上頭成本與租值攤分》那重要的一節(見《供應的行為》第三章第四節),邏輯上生產成本終於有了全面的滿意解釋。
不放手,我要求花千樹出版社替我找印製書籍的成本數據,要很詳盡的,半點也不能錯,而印製書籍是行內歷來喜歡用的、示範產量增加平均成本下降的例子。分別是行內的朋友喜歡講,只憑想像,沒有見過詳盡真實數據。我有真實數據在手,是一本三十二開的平裝書,成本分九項之多,細看之下,與自己推出的生產成本分析完全吻合。是大突破:四條碗形的成本曲線在出版行業冒出來。這經驗支持著高斯的哲理:要解釋世界,我們要知道真實世界是怎樣的。
寫《經濟解釋》的第二項幸運,得來容易。與傳統理論無關,有朝一日會被重視(可惜以中文下筆,被他人抄襲而用英文發表的機會增加)。那是二○○二年七月三十一日的晚上(佛利民的九十大壽),我無意間寫下了《合約的一般理論》那一節(見《制度的選擇》二一○至二一八頁)。嚴格來說,合約的經濟分析起自我一九六九的《合約的選擇》與一九七○的《合約的結構》,之後行內的合約文章無數,但沒有一個全面的一般合約理論。這理論顯然重要,但從何入手呢?從經濟的角度分析合約,應該有一個一般理論,但要怎樣推出來呢?我是無意間推了出來才知道,才把那一節定名為「合約的一般理論」,淺而完整,擺明是對,具備了好理論的所有特徵。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對我來說,《經濟解釋》三卷本完工是自己在經濟學上走到的盡頭。過些日子我還會全面修改一次。最近加上了卷四《五常學經濟》,還會考慮幾位同學的建議,把數十篇關於人民幣的分析文章結集為卷五:《五常說貨幣》,而不久前出版的《中國的未來》,包括著關於中國獨有的地區制度分析,也重要。最近高斯要求我用英語寫一篇關於中國的文章,好讓他們能在一個關於中國發展的會議上作為主題討論。我答應了,提出的名目是The Economic System of China,要等他們決定了會議的日期才動筆。我會寫得很用心,用盡自己還沒有退化的智慧。這一切,只是自己在一門學問上走到了盡頭的餘波。餘波未了,白浪滔天,難道是迴光返照,又或者是自己曾經厲害非凡(一笑)?這是生命,有意思的。
朋友,你猜第二項我要走到盡頭的是什麼?是攝影,比經濟學容易得多,二○○三年五月起步,十八個月後就走到了盡頭,於是封機。幾個月前在杭州歷史博物館搞攝影個展,聽說有十多萬觀眾,於是封展。自己的攝影藝術是劃上了句號了。
其實我要在攝影藝術上走到自己的盡頭,是經過了數十年的盤算的。《經濟解釋》完工後只半年就先處理攝影,是體力考慮的決定。攝影需要體力:太陽未出要起程,可能很冷,某些地區有缺氧的問題,而在光線理想時要拚搏奔跑。後者是我的攝影方法,與眾不同,體力欠佳是不成的。二○○四年十月我在九寨溝與黃龍搏了四天,收穫甚豐。如果是兩年多後的今天,我可能搏不來。跟經濟學一樣,攝影上,我對生命時間的盤算與掌握很準確。
有兩個原因我早就認為可以走到自己的攝影藝術的盡頭。其一是一九六五年我想出了一套攝法,天下獨有,只是沒有機會用到盡,尤其是當年沒有嘗試彩色與大手地搞印象與抽像的作品。其二是我對攝影藝術的傳統很不滿意。他家的美觀精品雖然不少,但我看不到作者的感情流露,也看不到自然的個人風格。這兩方面,我認為自己可以做到。
從一九六七到二○○三,基本上我沒有搞攝影。盤算與準備做到足。相機鏡頭十多年前就訂購了下來,久不久想一下攝法的改進,三幾年嘗試幾卷膠片,知道想得沒有錯。電腦協助的技術也研究過,知道大概。問題是何時動工。後來只用了十八個月,知道自己可以做到的差不多了。再拍攝下去會增加作品數量,也會有少許改進,但大致上要走的是走盡了。除非我能想出另一種攝法——體力不逮,不敢再想。發神經,十八個月的操作出版了七本攝影集!有機會我會挑選最滿意的二百幀,精心炮製,出版最後的一大冊。
不要問我為什麼。有些人就是這樣,而在我來說,生命應該是這樣的。陳復禮、簡慶福、黃貴權等影友,數之不盡的,老了,都出版他們的攝影集。我不同之處,是一口氣走到自己可以做到的盡頭,然後封機。除了復禮,其他攝影老頭還在跑。聽說福哥最近在越南跌下山坡,又是跌他不死!真的服了他。這是他的生命,豈敢苟同哉?為什麼人與人之間對生命的看法會有那樣大的差別呢?
(三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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