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November 1, 2007

經濟學的趣味何在?(之三)

趣味這回事,因人而異,他人不明白我,我不明白他人,興趣不同大家不明白,自古皆然,為何如此恐怕上蒼才知道。所謂人各有志,我無從干預他人的興趣或品味,就是自己的兒女也管不著。個人的興趣歷來廣泛,欣賞的說多才多藝,批評的說不夠專心。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怎樣想。
是好奇心的驅使吧。從小我嘗試過的玩意無數,如今老了,回顧平生,興趣持久的玩意有一個特徵:那是要做出一些可以拿在手把玩一下的作品來。這是說我要搞一點創作,有作品給自己一點滿足感。永恆的滿足是指可以傳世,當然困難,但幻想一下,誇誇其談,沒有犯法,無聊之輩的閒言閒語是無能的言論了。

不容易解釋自己的品味。少小時放風箏、彈珠子、釣魚等,神乎其技,但興趣短暫。青年下象棋有兩手,而作研究生時橋牌打到國際水平,興趣皆短暫。考試成績,或教書拿什麼獎的,皆如過眼雲煙。我是個從來不用名片的人,對名頭毫無興趣。

記得一九六七年博士過了關,到大學校務處申領名頭,該處說因為我是外籍學生,要交五十美元。我說:「五十元?我不要。」轉身而去。殊不知處長是曾經教過我的Warren Scoville教授,他追出來,說早就聽到我的論文,要替我出那五十元。我當然搶著掏自己的錢包了。這位教授對我有影響,我作研究時對資料的慎重處理來自他的教誨。視名頭如無物,然而,六九回港時母親要一枝筆簽名,我送她老人家名筆一枝,上刻「愛妳的兒子——《佃農理論》的作者」。《佃農理論》是一件作品,我珍惜,當時希望可以傳世,四十年後的今天看,傳世的機會差不多可以肯定。

從經濟學作品衡量,我不明白為什麼在古典與新古典學派的傳統中,作者著書立說,而今天的行家則選寫文章。雖雲在被迫發表的情況下,寫文章較為容易生存,但寫書的傳世機會顯然佔優。事實上,退了休的行家朋友,紛紛把他們發表過的文章結集成書,但這樣處理不會有一氣呵成的感受。我的《佃農理論》是書,中文三卷本的《經濟解釋》也是書,皆一氣呵成之作,其傳世機會高於我的任何文章。是的,我認為文章寫得怎樣精彩,總比不上以同樣題材寫一本組織得好的書來得有氣勢。我也認為影響了世界半個世紀的凱恩斯的《通論》,如果分十篇文章發表,沒有誰會管他!

試圖創作,珍惜作品,因而維持興趣的人可能不太多。我自己卻是相當極端的。然而,在拿得出作品而自傲一番的幾項玩意中,興趣的持續性很不相同。藝術攝影似乎來得太易,很快就走到自己可以做到的盡頭。我是純為玩光而搞攝影藝術的,是自己一九六五的發明。當年得新法,以黑白膠卷從事,猛攻三個月就轉回論文那邊去。二○○三年再用此法,轉用彩色膠卷,有計算機協助,如虎添翼,搞了十八個月,出版了七本攝影集,封機去也。還打算再出一本精選的,題為《影詩三百首》,算是告別一門玩意的儀式了。

書法呢?倒轉過來,是太難。算是天之驕子,因為只略有小成,求字者無數。我正在安排一個地方,訂製巨桌一張,日夕揮毫幾個月,自信必有佳績。我已經達到自知還差多遠的境界,很不容易。古人說學而後知不足,我是學而後知其足的。研習書法的經驗,似乎是說,比較困難的玩意,我的興趣較為持久。當然,這是指自己認為有點天賦,可以一博,而又真的有點興趣才開始嘗試的。

轉談寫中語專欄文字,匆匆四分之一個世紀過去,興趣還持續。讀者多無疑有助,但主要是砌字成文是一種藝術,好玩的,可能中文獨有,而這些年自覺砌得大有進境。古文、詩詞、四六文體、平仄、音韻、白話文、廣東話……隨意混合,然後砌、砌、砌。完全不講什麼文法(蘇東坡不講,我為什麼要講呢),從西方搬過來的只是分段與標點。讀者的接受性是我的試金石,只此而已。

神州興起,中文可以在計算機打字,打得快,今天舉世都學起中文來了。但計算機不僅給你打字,而且教你寫,後者的不良影響開始明顯了。這方面我是個古人,而古人是砌字的。其它寫手可能沒有像我那樣好奇地分析過,但我認為寫得朗朗上口的「古人」,一律砌字。

回頭說經濟學,集中於解釋世事,對我來說,是幾項拿得出作品的玩意中最容易興趣持久的了。首先是面對一個沒有他人完善地解釋過的現象,或有個話題可以針對,文章寫出來通常是一件相當完整的作品,可以玩弄於指掌之間,反覆重讀,滿足感很特別。其次是需要解釋的現象多得很,有深有淺,有趣味盎然的,也有淡然無味的。作者要選擇是無可避免的過程,像藝術家或小說家選擇題材那樣,往往要花上好些時日。再其次是要成功地解釋一個比較複雜的現象,作者要多方調查,也要等待靈感予我的時機。

在經濟的調查研究上,我是個非常有耐心的人。一九六九開始調查租務管制,一九七四才發表《價格管制理論》;一九六八想公司現象,一九八三才發表《公司的合約本質》。一九七九跟進中國的開放改革,二○○七才寫出《中國的經濟制度》。這些是自己愛不釋手的作品,傳世應該沒有困難吧。

興趣是什麼?是愛!對我來說,這種愛的持續,要有自己的作品值得擁抱,最好能像自己的親生子女那樣,永遠珍惜。

(之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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