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November 30, 2007

五常問答室 99 - 103

廣東 Jim 問:



現排污和環保是我國經濟發展的瓶頸,請問有何對策?




答Jim:



人口密度高的國家,排污與環保非常頭痛,何況隨地吐痰的炎黃子孫歷來沒有潔癖。



日本的人口密度比中國還要高,但國家非常清潔。這可見文化傳統對環保有決定性的作用,雖然人口密度高無疑是大困難。曾經發表《驚喜洛陽》,大讚該市清潔。然而,跑到那裡市區之外的鄉鎮,其清潔則不敢恭維矣!



環保困難,因為市場確實不容易處理。千萬不要相信市場無所不能之說。文化傳統是重要的,非常重要,但要培養出清潔的文化談何容易哉?曾經建議推廣可取的宗教,讓教會協助清潔教育,而教育的本身,不管是教會的、家庭的、學校的——對清潔的習慣重要。在清潔教育這方面,中國的推廣是不及格的。



排污這種事,政府參與策劃是需要的。今天國家有錢,是大花一點錢來處理排污與環保的時候了。然而,政府的策劃雖然需要,但執行起來有很多問題。要點是有了專家策劃後,工程事項要全部招標,由私營機構從事。要嚴厲的:若有作奸犯科,或偷工減料,判以重罰不會有多少人反對。



此外,老百姓的清潔習慣,也可通過重罰逼出來。這是香港近幾年的經驗。不妨建議,在地上吐一口痰罰款五百,出不起錢的罰掃街三日,如此類推可也。當然,要找到證據而罰之於法不容易,但殺一可儆百,而重罰在美國及香港是證明有效的。當年美國總統的弟婦在街上棄紙一張,被罰掃街,後來罰款了事。



在大事推廣清潔環保的過程中,一個重點是要保護神州大地的文化風貌。這點非常重要。我認為清洗一番之後,文物、古村等保護得宜,中國是天下最幽美的國家。這樣看,主理環保的人要有很好的品味,也要對中國的文化傳統有深入的認識。唐詩宋詞總要背得出一兩百首吧。

把政府上市 問:

有張老的理論依據,可否把中國的縣政府當作一個分公司,他們分成固定,向世界招騁縣長,甚至把政府上市?




答把政府上市:



問題有意思,但答案複雜,讓我分點說吧。



(一)從經濟學的角度看,今天中國的縣是公司無疑問。有清楚的範圍界定,幹部職責與財政分成皆有規定,而縣做的是土地與其它項目的生意。



(二)從法律的角度看,中國的縣可不是西方的公司,不依照西方的公司法(corporate law)。



(三)西方的公司法,其實起於地區公司法律,起自英國,而今天美國不少城市是成立了地區公司的(incorporated)。



(四)西方地區公司的起因,可不是為了做生意,而是為了兩方面。其一是要成立一個法人,永遠不死,作為信託之用。其二是成立了地區公司後,多多少少可以避去上頭政府的侵犯。在法律形式上,這種不做生意的地區公司與今天大做生意的有限公司(corporation或limited company)沒有什麼不同。有法人,有股份,而又因為虧蝕是有限的,法人可以永遠不死。



(五)原則上,中國的縣當然可以成立地區公司,但因為大做生意,不少入不敷支的縣,地點欠佳的,需要政府分配幫忙,有限公司於是不易成立。地區公司破產是很頭痛的事。不是有限公司是不能上市的。



(六)招聘縣長與今天由上頭委任(其中有委員投票的決定)是有矛盾的,不能二者並存。我看不到今天的委員投票委任制有很大的不妥,更無從肯定招聘制度較為可取。我的立場永遠是:一個事實證明可行的制度,效果不錯的,不要亂動它。同學要明白,今天中國的地區制度是經過近三十年由經濟壓力逼出來的,絕對不是北京上頭以獨裁胡亂取捨。因此,雖然有不少問題看來不妥(所有制度皆可批評),我們只能衡量效果來作取捨。論經濟效果,人類歷史沒有見過像今天中國的地區制度那麼高明的。我知道有不少細節還要改進,但要想得相當肯定才敢提出建議。目前看,招聘縣長不要考慮,因為會影響地區制度的整個結構。如果有朝一日,中國的縣按西方的法律成立公司,這招聘是一個考慮重點。問題複雜,因為西方可行的不一定是較好的。

網友 問:



當課稅對像不存在明顯的市場缺陷的條件下,人頭稅不產生稅收的超額負擔,而且從稅收成本方面來看也是較低的,為什麼現實中政府很少採用這一稅收方式?




答網友:



在經濟學上,人頭稅(head tax,又稱lump-sum tax)被認為是最「理想」的稅制。這是因為此稅不能寫進任何函數之內。這是說,只要一個人有頭就要抽稅,固定的,不會因為收入多少或生意賺蝕而轉變,所以抽此稅不會影響資源的有效使用。



然而,理想歸理想,可行歸可行,歷史上從來沒有成功過。一個困難是抽人頭稅,政府找不到頭:躲起來或虛報頭數,或幾個人用同一身份,據說出現過。倒轉過來的例子也有。昔日墨西哥的人壽保險做不成,因為好些人「死」太多次。



不知是真是假,清代的康熙皇帝推行「攤丁入畝」,是把人頭攤分到土地上,抽地稅,起於人頭難抽之故也。地稅無疑遠為容易抽,對資源使用的影響也較少。十九世紀美國的亨利·佐治,就力主單抽地稅,所謂單一稅制是也。此公也屢說購買土地是發達之途,應該單抽地稅,可惜他死時不名一文,連購買墓地的積蓄也沒有。這是佐治的幽默。我們的孫中山先生,深受佐治的影響,寫成了《三民主義》。孫氏的學問在西方受到鄙視,拜佐治為師(把其思想搬字過紙)是一個原因。



當今之世,數人頭再不困難了。但當英國首相戴卓爾夫人要推出人頭稅時,被輿論罵得狗血淋頭,鳴金收兵。有說這是她後來被迫下台的一個原因。人有三衰六旺,際遇不同,政府要抽同一的人頭稅,怎可以過關呢?在一個「民主」國家,抽不同際遇的人同樣的稅是不能接受的,雖然無數研究顯示,先進民主如美國,富有的人避稅的法門甚多,納稅的百分比比中等人家為低。

加拿大 Yi 問:



身為一個經濟學教授,您認為經濟學對我們的生活有何幫助?




答Yi:



千萬不要幻想經濟學可以給你帶來財富。我沒有遇到一個大富人家是曾經研究經濟的。學經濟,對小康或多一點有助,但同樣花那麼多時間作學問投資,收入的回報經濟學只是差強人意。從經濟學中的利息理論變化出來的金融學,今天的打工收入最高。是教人投資的職業,很有點尷尬,因為那些職業金融專家自己的投資命中率,一般比不上我已故的不識字的母親。聽說風水先生是不能替自己看風水的。



我走的經濟學的路只是解釋世事,別無其它。是非常有趣的學問,對腦子的操練有大助焉。但我是幸運的,因為初出道時就有了終生僱用合約,沒有被任何人強迫發表。一起筆就升到正教授,從來不需要為爭取加薪而寫文章。這樣的經濟學職業,七十年代起不復存在了。純為解釋世事而學問,可以滿足自己的好奇心,收入不錯,工作時間完全由自己決定,雖然要拚搏,往往苦不堪言,但整體來說自由自在,有不枉此生之感。



真的有解釋力的經濟學問,在市場值錢嗎?大學之外很難說。不少公司曾經邀請我作董事,但那是看名頭,不是看學問,一般推卻。專欄文章可以賣點錢,但恐怕那是因為我的興趣廣泛,可以無所不談,讀者認為過癮。



應該是很值錢的——應該富可敵國(一笑)——是我對經濟制度運作的理解。是深入的理解,所到之處前無古人(一笑),但我要向誰收錢呢﹖不少朋友認為我對中國的經濟改革有貢獻(一笑),如果是真的話,那麼在中國的經濟增長中抽小半個傭,也富絕地球矣(最後一笑)。但一分錢也沒有收過,天下能不為區區在下而同聲一哭乎?



寫到這裡,悲從中來,不由得想到明人徐渭的一首詩:



「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筆底明珠無處賣,閒拋閒擲野籐中。」

棋魂問:



中國近代,現代,有多位文學大師有資格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終究是什麼原因讓他們與諾貝爾文學獎擦肩而過? 中國當代作家誰最有希望獲諾貝爾文學獎?




答棋魂:



諾貝爾的任何獎都不是為中國人而設的——或者說,以中文動筆獲該獎的機會甚微。自然科學不著重文字語言,炎黃子孫的機會較大。如果諾貝爾的和平獎是發給對人類生活的貢獻,我認為鄧小平在生時應該拿得。奇怪經濟學諾獎不是發給對經濟實踐的貢獻,而是給一些我往往看不出有什麼實踐用途的學問。論實踐的經濟貢獻,還健在的眾君子中我首選朱鎔基。此見也,是離群之馬,區區在下能活到今天是奇跡。



文學文學,一般指文藝之學,當今之世,早就不合潮流,令人惋惜。高行健拿得諾貝爾文學獎,全靠翻譯翻得好。有誰會是那樣幸運呢?李碧華的某名著,好的,好些年前有了英譯文稿,拿來給我看,請我代為修改。我一看就讚不絕口,說自己譯不到那個水平,不用修了。如果碧華有幾本那個水平的小說,譯得有同樣的水平,問鼎諾獎是有機會的。已故的張愛玲自己懂英文,很懂的,但水平跟她的中文差很遠。



健在的中國文藝寫手我一般不熟,翻閱過一些,好的有相當水平,但翻譯怎麼辦呢?個人認為金庸的武俠小說是值得拿文學諾獎的,翻過幾頁老查似乎認為可以的英譯,認為不成,不是英語水平不足,而是譯不出原文的味道——應該不可能吧。



丘吉爾當年寫《二戰》,是巨著,獲文學諾獎,值得的。這類有關政治及國際話題的「文學」,在中國目前的言論約束下恐怕寫不出大成。昔日英國的羅素,以論事散文獲文學諾獎,也值得。這就帶來另一個問題。個人認為,如果我以中文寫羅素那類散文,有信心寫到他的水平,但以英文下筆就不成。這可不是因為我的英語水平不足(文字上,我二語的水平差不多),而是文化傳統有別,我寫不出他的西方文化的感受。



總的來說,「東是東、西是西」這句話,多多少少有點道理。諾貝爾獎是西方的,自然科學不需要講孰東孰西的感受,但文學要講,且翻譯不易,是以為難。

No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