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October 7, 2008

時代文章

為高斯寫的《中國的經濟制度》是我平生無數的中英二語的作品中,唯一的還沒有動筆就知道是大文,肯定是。作為一件經濟學作品,其題材的重要性難得一遇。我想得通透,分析反覆多次,資料大部分是自己多年的觀察。困難是題材複雜,牽涉到的範圍廣泛。答應了高斯不能不寫,苦思良久終於想出可以處理整個話題的一篇長文的結構。



從他評論的細節看,九十七歲的高斯讀得清楚明白。數十年來他和我在經濟學上的思維一致有助。其它從事新制度經濟學的朋友如巴賽爾、德姆塞茨、諾斯等人,今天和我的溝通就有點沙石了。闊別了四分之一個世紀,大家分道揚鑣,思想的角度不同,層面有別,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把思維匯合在一起的。都老了,誰對誰錯,孰優孰劣,再不是值得爭論的話題。我深信,有朝一日,後學的對經濟解釋再有興趣的話,《中國的經濟制度》一文會教他們很多。高斯細讀該文後對一位朋友說,當年催促張五常回到香港研究中國是他平生做得最對的一件事。另一方面,一些沒有讀過經濟的朋友可以不管文內的理論或概念而明大概,尤其是那些有經驗的幹部及多年在國內投資設廠的。沒有成見重要。



動筆前就肯定是一篇大文,因為意識到該文是一個大時代轉變的產品。即是說,沒有經歷著這大時代的轉變,該文不可能寫出來。回顧平生比較嚴謹的學術論著,有七、八件行內朋友認為是經典的,沒有一件反映著自己生存的時代。師友中沒有誰有這樣的運氣。



西方經濟學發展了二百多年,沒有大時代轉變寫不出來的大作只三件。其一是市場與國際貿易的興起惹來管制,史密斯一七七六發表《國富論》。其二是大資本家的出現惹來貧富分化,馬克思一八六七發表《資本論》。其三是金融業的興起惹來大蕭條,凱恩斯一九三六發表《通論》。



我們今天面對的大時代轉變,比上述三君子面對的來得遠為龐大、複雜。恨不得自己還年輕,有魄力倣傚史密斯寫一本巨著。與此無緣,寫出來的《中國的經濟制度》只是其中一章,風水有靈,這章是重要的。



我們要怎樣看面對的大時代轉變呢?重點在哪裡?是地球一體化嗎?是地球暖化嗎?是科技的突飛猛進嗎?是互聯網與信息傳達的奇蹟嗎?又或者是目前吵得怕人的金融大風暴?這一切皆非等閒——我們身處的大時代無疑是多事之秋。但我認為這些都不是重點。個人之見,我們面對的大時代轉變,重點是地球上有二十億以上的貧困人口,為了改進生活一起站起來參與國際產出競爭。驚天地,泣鬼神,人類歷史沒有出現過。



這樣看,中國重要,因為整個大轉變是三十年前由中國發起的。一九九一蘇聯解體,人類就進入了一個大時代。除了近幾年人民幣的處理失當與去年新勞動法的引進,中國著著佔了先機,其示範起了作用,把地球上的無數窮人帶動了。



中國的發展有兩大奇蹟,不容易相信,但真的出現了。其一是在極端困難的九十年代——從高通脹急轉為通縮的年代——長江三角洲大約八年就超越了起步早十年的珠江三角洲。其二是二○○○通縮終結後的七年,中國農民的收入增長率,每年高達百分之二十,工作年齡的農民十個有七個轉到工商業去了。大舉農轉工的困難專家學者說過無數次。明治維新的日本出現過,六十年代的台灣與七十年代的韓國也出現過。都有看頭,但比起中國,從速度與氣勢衡量,皆小巫見大巫,不可以相提並論。



是中國的發展帶動了整個地球的窮人站起來,爭先恐後地轉到工業去。一九九六年我就看得準,發表了《缺糧說》。但中國的奇蹟究竟是由什麼促成的呢?說私產重要,那當然,這是八十年代我極力主張而北京的朋友容易理解的把資產使用的權利界定清楚的發展。然而,說得上是有私產但發展平平無奇的國家不少。中國經濟的奇蹟發展不是八十年代,而是九十年代。後者有大貪污及大肅貪,有大通脹及大調控,有大通縮及樓價下降了四分之三。亂七八糟。偏偏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中國的經濟就像一隻鳳凰從火灰中飛躍起來了。為什麼呢?這應該是我們面對的大時代轉變中的最重要一課,奇怪行內的朋友沒有一個注意到。《中國的經濟制度》提供了一個完整的解釋。



史密斯的《國富論》受到大時代的影響,解釋了市場與貿易帶來的利益,從而影響了大時代。馬克思的《資本論》受到大時代的影響,但「剩餘價值」解釋不了貧富分化,也影響了大時代。凱恩斯的《通論》受到大時代的影響,但解釋不了大蕭條,再也影響了大時代。這些影響是好是壞,是另一回事。



我的《中國的經濟制度》也是受到大時代的影響,成功地解釋了中國,可惜只算是一章,對大時代的影響不會有誰察覺到吧。



傳世數十年應該沒有問題。只發表了三個月,一家搜索引擎說該文被引用或提及的次數(不是點擊率)達一百二十七萬,另一家也類同。你說中文讀者不能算我無話可說,但如果你認為人就是人,也同意《中國的經濟制度》是一篇學術文章,這引用次數可能破了學術的紀錄。同一搜索,《資本論》出現九十八萬九千次。



是多麼不公平的世界。昔日王羲之說一句「群賢畢至」,李白說一句「浮生若夢」,蘇東坡說一句「清風徐來」,今天的炎黃子孫只要讀書識字,沒有誰背不出來。同樣,莫扎特寫下的音樂,不僅今天普及,恐怕只要人類存在,小孩子也唱得出來。牛頓的三大定律與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懂也好,不懂也好,人類會持久地朗朗上口。



經濟學者可沒有這樣的運情!作研究生時我佩服得五體投地的經濟學文章,今天的後起之秀一般沒有聽過。就是高斯一九六○發表的史德拉認為是整個二十世紀最重要的經濟思想,被引用的次數這些年跌得厲害。一些朋友要在今年十一月舉辦「佃農理論四十年」的研討會議,只不過是要對一個還活著的老人打個招呼,是行內的習慣吧。



史密斯還在,馬克思還在,凱恩斯還在。這三君子不容易被忘記,因為他們的主要作品不僅由一個大時代的轉變促成,他們也有能耐把自己寫進歷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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