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October 14, 2008

金融災難的核心問題——與貝加商榷

經濟大師貝加(Gary Becker)十月七日在《華爾街日報》發表了一篇眾人皆說是對正在搞得風起水湧、天烏地暗的歷史性的地球金融災難持「樂觀」看法的文章。朋友紛紛要求我作評論。細讀該文後,認為「樂觀」之說可能起於該文的題目,而媒體的題目往往不是作者自己起的。題云:We're Not Headed for a Depression——No, this isn't the crisis that kills global capitalism(《我們不是向大蕭條走——不會的,這次危機不會殺掉地球的資本主義》)。



讀該文,我摸不準貝兄究竟怎樣想。不是批評:沒有誰可以摸得準發生著的是些什麼事。太複雜、太混亂了,我自己頻頻出彈弓手,下起象棋來恐怕鬥不過貝兄。



首先,貝加認為目前的金融風暴,與上世紀三十年代的相比,屬小兒科,因為從產出與失業這兩方面看,目前美國的國民收入還沒有下降,而失業率只百分之六點一。這些與三十年代的百分之二十五失業率及國民收入大跌是不可相提並論的。他認為目前美國的失業率與國民收入會惡化,但不會接近三十年代的情況。



三十年代是歷史,大家讀歷史,你讀我讀,多多少少要加上一點個人的想像力,感受可不一樣。我的感受是,今天的金融風暴,從風力與速度、爆炸與震撼、廣泛性與金額的龐大這幾方面看,相比之下三十年代是小兒科,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了。別的不說,今天,隔了一個大西洋的英國,事發只十來天保險箱就被搶購一空。在地球另一邊的香港,發神經的現象無數。起步不久,發神經斗多今天勝。至於收入下跌與失業,可靠的數字要等一下吧。



我同意貝加,認為百分之二十五的美國失業率這次不會出現。這是因為今天多了知識與經驗,政府出錢搶救來得快。我說過,如果政府不出手,因為有工會、福利與最低工資等的左右,市場一下暴跌,百分之二十五的失業率是可能的。我也說過,這次政府出手不一定是好事:把下跌之勢減慢可以減輕短痛,換來的是長痛了。貝加也指出我曾提及過的十年前的亞洲金融風暴的韓國,下跌得快回升也快。但韓國的工資下調沙石不多,而政府沒有救市。我不同意貝加與格林斯潘之見,認為這次風暴會平復得快。



文中貝加提出幾項挽救目前美國的複雜金融困境的建議,皆大師之見。然而,從我專長的制度分析看,美國面對的困難是金融制度出現了問題,長遠一點看,三招兩式的挽救無補於事。太複雜,我拿不準,粗枝大葉地說一下不會有大錯吧。



一個國家的經濟制度是龐大的合約組織。美國的合約組織跟中國的很不相同。分析目前的困境,大致上我們可分兩個層面看美國。其一是經濟學課本分析的層面,是產出那方面的,包括工商業、服務業與房地產。其二是課本少注意的層面,是金融那方面的,包括銀行、證券經紀行、財務機構及聯邦儲備局。各層有自己的合約結構,而層與層之間也有多種合約相連。金融層面要靠產出層面的融資與貿易的需求而獲利;產出層面要靠金融層面的協助才能適當地運作。息息相關,一個層面出事,因為有合約的串連,對整體可以是大件事。



美國的金融層面是出了事的。一般人,連我自己,要見到這出事之後才知道那裡的金融制度的合約結構是那麼複雜的。由那所謂衍生工具擴散開來的美國金融的合約結構,複雜得不可思議!AIG的前總裁M. R. Greenberg十月七日在眾議院的供辭,令人嘆息(見http://oversight.house.gov/documents/20081007101332.pdf)。我非常欣賞這個八十歲的老人家,完全沒有理由懷疑他的頂級專業知識水平。老人家的供辭的一個重要部分,言下之意是說:美國的金融市場是一片浮沙,可以賺錢,但你要懂得怎樣避重就輕,在浮沙走動時你要步步為營,一眼關七,不可有半步差池也。從其它讀到的報導理解,這片浮沙之所以形成,是因為借貸沒有適當的抵押保障。對街上人解釋,是借錢可以用物業或股票或貨幣或真金白銀作抵押,也可用政府債券,但衍生出來的工具或債券不可靠,因為拆到底往往只是君子一言。



個人看,美國的困境是整層的金融合約結構倒塌了下來。政府出資搶救,可以看為不讓整層塌到盡,跌到一半支撐著。長遠一點看,平複目前的金融風暴是要把這金融層面修理好。怎麼辦呢?讓它倒塌到盡再重建?還是跌到有支撐的一半,這裡那裡修好算了?這是核心問題──是修還是建,又或者要從哪裡建起呢?



貝加看來選擇修理。我舉棋不定。說過了,我是個回手棋王,這一次,不能下回手棋我不敢說。



我敢說的,是這些日子不少經濟學者說這次金融風暴是自由市場的失敗,皆胡說八道。雖然出自二十世紀的兩間自由市場聖殿──洛杉磯加大與芝大──我不是個相信市場無所不能的人。我為公司的本質畫上了句號,主要是說經濟的運作不可以缺少了有形之手。我曾指出沒有交易費用不會有市場,也曾指出政府的存在盤古初開有之,地球人類不可能蠢那麼久。



從減低交易或社會費用的角度衡量,有些事市場較有效率,另一些政府較有效率。二者怎樣選擇早就是個難題,當年單是森穆遜的共用品分析就吵了一整代。如果引進利益份子需要安撫,政府官員需要招呼,取捨就更不容易了。



次貸觸發出來的大災難,不可能單由自由市場引起的。美國的金融市場有多種管制,有聯儲把利息率轆上轆落,而格林斯潘說過次貸是安全的。另一方面,那些所謂AAA的評級,皆由政府認可的機構話事。打死我也不相信,毫無評級災難會搞得那麼大!市場的波動,炒家的貪婪──無疑有為禍之處,但政府插手也頻頻。決定政府什麼要做什麼不要做從來不易。交易或訊息費用的衡量歷來困難。我說過,人類的自私可以帶來繁榮,但也可以增加交易或社會費用。二十世紀的經驗告訴我們,人類的自私衍生出來的制度及行為,可以毀滅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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