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January 23, 2009

山登絕頂我為峰——新春閒話·之一

在《信報》寫專欄,當然盡可能寫經濟——就是最近寫劉詩昆也是寫經濟。經濟分析的文字很難寫,尤其是關於金融風暴或大蕭條之類的題材,古往今來不多見,經濟學者要不是不染指,就是胡亂猜測,手忙腳亂不難明白。問題是目今天下混亂,經濟專欄不寫金融之災沒有什麼意思。寫了多篇,不肯定說得對,但事發後四個月我還是對自己的看法滿意,而他家之見很不一樣。

每星期寫兩篇二千五百字的專欄不容易,兩篇那麼長而又關於經濟的可能是世界紀錄了。不敢粗製濫造。水平如何?我自己當然賣花贊花香,但讀者不妨把我的專欄跟西方大師們的比較一下。

我還是喜歡寫風花雪月、近於隨筆之類的。一則遠為容易,二則題材俯拾必有,三則下筆舒暢,可以海闊天空一番。在任何地盤動筆我喜歡混進風花雪月之作,但放進《信報》的什麼評論版,有點隆重其事的,不好意思頻頻亂來。時逢農曆新年,讀者理應不要讀意頭不吉的經濟困境之說,來幾篇「新春閒話」是識時務了。

拿起筆,想到國畫大師劉海粟的一副對聯——據說是劉老作的,不少其它人寫過。聯云:「水到無涯天是岸;山登絕頂我為峰。」對得工整,也夠想像力。劉老謝世多年了,奇怪自己沒有機會認識他——不少朋友是他的朋友。朋友說,劉老的高傲不在張某之下(一笑)。他有高傲的本錢:十六歲就成為上海美專的校長,教出多位名家。

聽過如下的一個故事,多半可靠。劉老當年與徐悲鴻不和,後者否認是前者的學生,前者說後者不配。這爭議傳來傳去,後來在某聚會中,一位好事之君問一九九六以一百零五高齡謝世的另一位國畫大師朱屺瞻:「徐悲鴻究竟是不是劉海粟的學生呢?」朱老回答:「應該是,我也是。」

山登絕頂,當然是以「我」為峰了。沒有什麼了不起,因為登上小丘之頂也算「我」為峰,而一山還有一山高也。人類老是喜歡登峰,是獸性直覺乎?去年與幾位朋友上華山,吊車上到盡頭我和太太在茶寮閒坐,其它朋友卻爬到絕頂,只見巨石上刻著金庸寫的「華山論劍」四個字,暮靄沉沉楚天闊,不見其它。

山峰我歷來是懶得攀登的,但在學問或自己有興趣的玩意上,我是個務求「山登絕頂」的人。不容易,但也不是那麼困難。重點是要知所適從,要衡量自己可以爬得多高,也要能判斷究竟是否達到了「絕頂」。這是指自己可達的山峰,達到了,遊目四顧,看看其它山峰是否比自己的高。見他峰比自己的高,已盡所能,高山仰止吧。見不到比自己的高,則可仰天大笑矣。麻煩是認為自己可登之峰還有好一段路程,估計自己有本領但總是達不到,苦不堪言也。

任何玩意向上攀登是人之常情,但要衡量自己的本領,要找一個自己認為可達之峰才嘗試。達峰後才遊目四顧,與他峰比較一下,或驚喜,或失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達到自己之峰對自己有交代。頭痛是自己認為可達但達不到,那就要久不久停下來衡量一下。高估了,強而為之,不達,是悲劇。

可幸山峰是可以由自己界定的。只要自己界定的範圍夠小,達峰後遊目四顧,你不會見到其它山峰比你的高。好比寫中語文章,這幾年自覺不能再進,寫到自己文風的盡頭,心安理得,不再求進。有自己的文體,也有自己的風格,以峰比峰,因為有了獨特的界定,不會見到其它較高的。外人不同意無所謂,文章比賽勝不出也無所謂。可能沒有誰欣賞,不重要。重要的是自覺不能再進,而遊目四顧不需要向他峰跪下來。

攝影也類同,只是遠為容易。一九六五年想出自己的處理光的法門,六七在長堤博物館個展後,封機數十年。後來再細想一番,二○○三年以彩色膠卷拚搏十八個月,出版攝影集七本,作品自成一家,一時間覺得再攝下去風格還會是那個老樣子,多些作品沒有意思,封機後不再想了。老了,不能再深入思考,嘗試新的攝法。有時間可能精選三百幀作品出一本厚厚的攝影集,題為《影詩三百首》,虧蝕無疑問,既然「山登絕頂」,總要勒碑誌之!

書法是大麻煩。這些日子操練甚勤,自覺有進。問題是外人的評價不一。說得上是懂書法的不少欣賞,但周老師指出的不對之處不容易解決。其中一個主要困難是我揮筆太快。我是按著自己的感情起伏的節奏下筆,想著莫扎特某曲的旋律,不能慢下來。十多年前發表《莫扎特的音樂與中國的書法》,指出音樂與書法的藝術哲理相同,只是音樂的節奏比書法的節奏快很多。今天嘗試以西方的古典音樂譜入中國的書法,下筆不夠快就感到格格不入,但夠快又出現不少問題。到今天還想不通這一關要怎樣過才對!

最奇怪還是經濟學。算是科學吧。科學看來是沒有頂峰這回事的。《佃農理論》是四十多年前發表的了,之後那麼多年我有其它作品超越《佃農》的水平嗎?很難說。巴賽爾及幾位朋友認為《價格管制理論》勝出,但那是三十五年前的作品了。我認為三卷本的《經濟解釋》及去年的《中國的經濟制度》勝出,同意的人可能不多。科學的頂峰真的摸不著,無從界定。我覺得自己的經濟文章愈來愈隨意,愈來愈變化多,愈來愈像二百多年前的史密斯。今天以中文下筆,只憑一點靈感,直覺認為是對,邏輯覆核一下,向有趣的地方推呀推的,但規格再不嚴謹了。世事多知了不少,揮灑遠為容易。多活了數十年,經驗累積是無可避免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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