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May 12, 2009

金融中心:北京還在等什麼?

拙作《金融中心上海將遠勝香港》(二○○九年四月十四日)發表後,讀者差不多一致同意。該文提出的第五點,行內的朋友拍案叫好。我是這樣寫的:

「搞金融中心,你道上海勝香港最重要是哪一點呢?我賭你猜不中。這是嚴格地說,港元沒有自己的面目。鉤著美元或轉鉤人民幣,港元算不上是可以獨當一面的貨幣。多年以來,港元在國際上打出一點名堂,算是了不起,但要搞出一個舉足輕重的國際金融中心,自己的貨幣可以獨當一面非常重要。

「回顧歷史,英鎊曾經雄視地球,今天還清楚地有自己的面目。倫敦是世界級的金融中心,有其因也。美元的成功故事不用說,面目得來不易,帶起華爾街。七十年代日圓呼之欲出,一時間東京紅得發紫,可惜政策出了大錯,一蹶不振二十多年了。歐洲採用歐元之前有三幾隻貨幣有看頭,但國際上不成大器。今天的歐元有面目,但金融中心沒有國籍名堂。再者,金融危機出現後,歐元能否保得住是問題,因為不同的國家需要有不同的貨幣政策。當年佛利民反對蒙代爾的歐元建議就是為了這一點。

「要搞起一個重要的國際金融中心,貨幣有自己的面目重要。這是說貨幣需要是一隻名牌,有公信力,容易被各方接受為結算單位。弱幣不成,強幣較好,但太強也不成。與物價水平衡量,幣值穩定重要;國家本身的生產力可靠也重要。人民幣有十三多億人口的可靠生產力支持,過了一個難關,而如果依照我多次建議的以一籃子物品為人民幣之錨,物價當然穩定,所有難關都過了。這裡要說的,是不久前周小川先生提到凱恩斯三十年代建議的以三十種物品為貨幣之錨,與我建議的方法不同,施行會有困難。我建議的要點,是為錨的一籃子物品要化為任何人可以大約地在市場自由成交的物價指數。這是重點,我解釋過多次了。」

這裡要說的,是北京不久前公佈會在二○二○年在上海推出國際金融中心。那是十一年後,他們在等什麼?不明白北京的朋友怎樣想。經濟的發展歷來千變萬化,見一步走一步要反應快,要判斷准。搞金融中心可不是搞北京奧運,不是要按著既定的時間表進行的。金融中心早就應該搞,而對中國來說,數千年來,最有機會達大成的時機是今天。夜長夢多,再等是劣著。讓我分點說說吧。

(一)搞國際金融中心最重要的條件是沒有外匯管制——即是說,外人要多少人民幣皆可按市價購買,其進、出口政府一律不管。搞國際金融中心,有匯管不能搞。這裡有一個傳統的謬誤,雖然我認為是維護某些利益團體的藉口。這是有些人認為放開匯管要等到什麼時機成熟云云。是大錯。已故的香港財政司郭伯偉曾經對我說,二戰後,香港有關當局也認為需要有匯管,放開要等時機成熟。但他們當時不知怎樣管,於是不管。後來見不管的效果好,就想也不再想了。

二十年前,佛利民最執著的是中國立刻解除匯管。他對我舉出人類歷史無數的匯管為禍的例子。後來北京把匯管放寬了不少,但不少沙石今天還在。要是中國沒有放寬匯管,不會有今天。目前看,全部放開是搞國際金融中心的先決條件。

我不要在這裡指出哪些團體或機構因為人民幣有匯管而獲利,但要指出一點北京朋友信奉的,是神話。他們認為匯管可以阻止資金外流。其實不然。匯管可以阻止或妨礙的是生意的正常運作,要把資金搬出國外的人總有辦法。幾個月前美國的外交部公佈的中國投資於美國金融的數字,比中國央行的估計高出一倍!

(二)像中國那麼龐大而有經濟實力的國家,搞國際金融中心大有可為。但要打出名堂,人民幣在國際上要成為名牌,要有自己的面目,不容易。數千年來,中國貨幣能打出名堂的成功機會最高是今天。這是因為國際金融大亂,人民幣推出去會給國際人士在保值上多了一個選擇,何況炎黃子孫滿佈地球,給祖宗一個面子我是相當肯定的。

自由地放人民幣到地球雲遊四方,國家賺錢,有需要時收回就賺了利息。另一方面,放人民幣出去不是要在國際上取代美元或其它先進之邦的名牌貨幣,而是因為我在《人民幣的故事》(二○○九年三月三日)指出的一個重要觀點:

「目前的形勢是,因為這些年落後之邦發展得非常快,先進之邦如在夢中,從匯率的角度衡量,前者與後者之間出現了一個很大的斷層,連接不上了。上層之間有競爭,下層之間也有競爭,但上層與下層之間的競爭是脫了節的。北京的朋友認為可以容易地打上去,推出騰籠換鳥,失之輕浮。治安轉劣,是騰籠換賊乎?回鄉歸故里是連籠子也換了嗎?」

目前看,上述的「斷層」很現實,但向前看,這斷層早晚會收窄,會平服下來。因為這些年發展中國家的生產力上升得快,而先進之邦的法定最低工資高企不下,需要的過渡期會為時甚久。人民幣放出去,其它落後之邦或發展中國家的貨幣,不直接或間接地跟著人民幣走是很愚蠢的。我反對中國做什麼發展中國家的一哥,也反對中國要領導世界什麼的。但我肯定今天把人民幣放出去,會協助發展中國家的發展,從而可以遠為容易跟他們貿易而獲利。

(三)這就帶來另一個重點。自二○○三年起我極力反對人民幣兌美元升值,同時解釋過多次,這反對不是人民幣兌美元的本身,而是其它發展中國家的幣值跟著美元走,人民幣兌美元升值,於是兌其它競爭國家的貨幣也升值。解除匯管,人民幣自由進出,發展中國家多了一個重要的選擇,情況會很不相同。

這是說,依照我解釋過的,一九九七的亞洲金融風暴之後,發展中國家的幣值與人民幣達到了一個均衡點,成為一個層面,跟著的發展是這層面與先進之邦的幣值層面出現了一個相當大的斷層。如果人民幣獨自在國際上提升,對中國的競爭力會帶來災難性的影響。人民幣有外匯管制,不放出去,亞洲的發展中國家沒有選擇,跟著美元走,人民幣兌美元升值是劣著。但如果央行解除匯管,讓人民幣自由外流,聰明的發展中國家會把其幣值跟著人民幣走,或起碼會重視與人民幣匯率的調節,也會考慮以人民幣作為他們的一部分外匯儲備。讀者要知道,任何國家都可以隨時選擇及調校他們的國際幣值。這調校要考慮到自己的競爭力、國際貿易的利益與國民收入的實質享受。這也是匯率在市場浮動的主要功能。如果大有差池,不按經濟原則處理自己的貨幣的國家,執政者是要下台的。

這些年我擔心因為中國有匯管,人民幣兌美元升值等於兌其它發展中國家的貨幣升值,在競爭中會中計。解除匯管,讓發展中國家多了人民幣的選擇,他們不按經濟原則處理幣值,不維護自己的外貿利益,中計的就轉到他們那邊去。這也是說,只要人民幣解除匯管,穩定著自己的貨幣的購買力,避開了不可以接受的通脹或通縮,美元兌人民幣怎樣變動中國大可不管。中國要管的是與其它發展中國家的互相得益的競爭,而如果人民幣不自由放出,他們的幣值老是跟著美元走,中國不能不管人民幣兌美元是何價。

上述的道理不淺,但屬一等的經濟分析。是純正的價格理論。縱橫學問五十年,我認為除了價格理論,可取的經濟學沒有其它。

(四)人民幣解除匯管,有機會帶來另一項麻煩。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四方君子可以憑炒買炒賣來擾亂人民幣在國際市場的運作。機會不高,也不難處理。中國要穩定人民幣對物品的購買力,而最簡單的方法是用我建議過無數次的、把人民幣與一籃子任何人可以在市場直接成交的物品指數為貨幣之錨,也即是與這籃子物品的價格指數掛鉤了。肯定可行,我解釋過多次,這裡不再說了。人民幣下了這個錨,對任何貨幣的匯率皆自由浮動。這樣,在貨幣的話題上,中國是不怕任何擾亂的。

這裡要說的,是如果人民幣與一籃子物品為錨,其它發展中國家的幣值會跟著人民幣走的意向一定激增,而某程度他們選用人民幣作儲備也可以肯定。這些判斷我樂於賭身家。

(五)也說過多次,無錨的貨幣制(fiatmoney)不可取。這一點,不少經濟學者同意,只是以大國而言,他們想不出怎樣把貨幣下一個固定的錨。十多年前跟進朱鎔基的貨幣政策時,我霍然而悟,想出了可以用一籃子可以在市場成交的物價指數為貨幣之錨。

八個月來,為了跟進地球金融危機而讀到不少美國行內專家的貨幣言論,更證實了無錨貨幣不可取之見。這些專家不少是老朋友,他們的學問我歷來欣賞。無錨貨幣的困難他們當然知道,但在美國現有的經濟結構下,轉用我提出的下錨制不容易。歐元可以採用,而人民幣採用是更容易了。

無錨貨幣的一個無可救藥的缺點,是適當地調控貨幣量難於登天。這些年美國聯儲用上調控利率的方法,基本上是價格管制,違反了費沙的不可能錯的分析,也違反了價格浮動是引導資源使用最重要的功能。我曾經指出,美國的次貸之災的其中一個主要起因,是聯儲把利率轆上轆落。利息是提前消費或提前投資之價,利率應由市場決定,央行不要管,但這重要的市場利率運作,是要在人民幣下了一個可以在市場運作的錨才可以安枕無憂。

我明白如果把人民幣下了一個穩定的錨,讓利率自由浮動,央行的調控經濟的權力會大幅下降。這是正著:市場的運作一般可靠,遠勝政府的左右。不是說政府不要管經濟:應該管的事項多得很,但該管的不管,不該管的卻干預頻頻,出錯的機會十之八、九也。

上海搞國際金融中心,原則上是前途無限的。要放開匯管才可以搞,而央行的工作會轉到另一些重要的事項去。央行還在等什麼?北京的朋友還在等什麼?國際金融中心是那麼重要的工程,有大成可勒碑誌之,北京今天的領導人為什麼要把這樣重要的功績推到接班人那邊去?他們為什麼要糊里糊塗地把自己的名字押在新《勞動合同法》這項劣跡上?難道將來的歷史怎樣寫對他們不重要嗎?

(五常按:本欄將改為每星期一篇,星期二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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