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September 24, 2009

張五常與蒙代爾:兩位大師的對話

時間:2009年9月17日星期四
地點:廣州海珠區香格里拉酒店
人物:蒙代爾(RobertMundell,歐元之父)、張五常(合約經濟分析和經濟解釋創始人,英文名字StevenCheung)、蘇錦玲(張五常夫人,英文名字LindaSu)、向松祚、石佳靚
背景:廣州某單位舉辦「亞太論壇」,邀請蒙代爾和張五常同台演講。蒙代爾接受邀請時問:「史蒂文去嗎?他去我就去」。張五常接受邀請時說:「鮑勃如果去講,我當然要去看他。」二師四十年前在芝加哥大學是同事,又曾先後榮獲芝大地位崇高的博士後獎金,相互欣賞。
當日,蒙代爾參加深圳一個國際貨幣體系改革小型會議之後,驅車前往廣州,入住香格里拉酒店,與蒙代爾相約共進晚餐。把酒言歡之餘,意猶未盡,起身到一樓酒吧。音樂美妙,夜色宜人。品酒專家蒙代爾仔細研究一番,選好兩瓶上好紅酒。頻頻舉杯,海闊天空個多小時之後,精彩的大師對話終於上演。

蒙代爾:「史蒂文,你有科斯最新的消息嗎?」

張五常:「這幾天沒有,不過我們經常通信,他最近身體相當虛弱,好可憐。哎呀,99歲了!」

蒙代爾:「喔,朗奴(註:朗奴就是RonaldHCoase),馬上要慶祝99歲生日了!是啊。去年7月芝加哥大學中國經濟改革三十年國際研討會期間,我極力鼓動他到中國來看看,看來沒有機會了!」

張五常:「我和琳達勸他不知道多少次。他想來中國,醫生不讓他走,太太身體不太好,朗奴要照顧太太的感受。琳達和我多次給朗奴講:只要你來,怎麼都行,把飛機頭等艙全部包下來,請幾個保姆跟著。哎,朗奴最看好中國和中國人,可是至今沒有到過中國!鮑勃,我見過的大師人物裡面,最看好中國的就是朗奴、米爾頓(米爾頓.弗裡德曼)和你。」

蒙代爾:「我很喜歡朗奴。你們怎麼打算慶祝他99歲或100歲生日啊?告訴你一個故事吧。我們打算給薩繆爾森慶祝95歲生日。我請哥大的同事愛德.菲爾普斯(EdmundPhelps,2006年諾貝爾獎得主)來張羅。愛德滿口答應。我告訴保羅,保羅當然高興,非常感謝。不過後來保羅告訴我,他似乎對生日慶祝會之類的活動提不起太大興趣了。史蒂文你知道,我自己也有這樣的經驗,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曾經大張旗鼓給我慶祝65歲生日,我很高興去了,結果並沒有覺得多麼特別和享受。我想保羅類似的經驗比我多得多。所以我們給保羅慶祝95歲生日的計劃可能要泡湯。不知道朗奴對慶祝100歲生日怎麼想。」

張五常(低頭若有所思,稍後):「我也不知道,只有朗奴自己知道吧。鮑勃,提到保羅,我想問你:他有幾個學生贏得諾貝爾獎?」

蒙代爾(略想了想):「起碼有三個吧。搞經濟計量模型的勞倫斯.克萊因(LawrenceRKlein)、斯蒂格利茲、我自己。喔,還有阿克諾夫,他和斯蒂格利茲2001年一起獲獎,是保羅的學生。或許未來還有好幾個。史蒂文,你知道,保羅經常說我和克萊因是他最棒的學生。從數學技巧、構造模型、創造經濟分析工具幾方面看,我的老師可能無人能出其右,絕對頂級。他創造出工具,卻沒有繼續深入去運用,別人拿去用,用得比他自己還好,比如我就是善於運用保羅發明的各種分析工具(一笑)。史蒂文,我給你講一個關於保羅的故事吧。1948年,那時他33歲,保羅是1915年生人。已經發表了好幾篇著名文章了,至少有了四、五篇吧。劍橋大學邀請他去訪問。主人問他希望見誰。保羅說想見庇古。你知道的,庇古是劍橋經濟學掌門馬歇爾的接班人。庇古比凱恩斯大6歲,是1877年生人,凱恩斯生於1883年。馬歇爾選擇庇古接班,沒有選擇凱恩斯。1948年,庇古已經71歲了。保羅拿著自己的文章去見庇古,庇古看完後對保羅說:這是數學啊,不是經濟學啊,我要找一個數學家來幫我看。保羅說,我就是數學家啊。庇古說,我要找一個英國數學家來幫我看。哈哈,庇古就是這樣一個人。」
「保羅聰明絕頂,技術高超,構造模型沒有人比得過他。不過他缺乏宏大深刻的思想創造(Hehasnosweepingidea)。米爾頓弗裡德曼呢,我覺得他主要是一個社會哲學家,他對經濟學並沒有多少原創性的貢獻。時來運轉,人類思潮處於一個轉折點,米爾頓恰好順應時代潮流,他辯才過人,著作等身。不過論對經濟學的原創性貢獻,他沒有多少。2002年米爾頓90歲生日,很盛大的慶祝派對,我去了,和他辯論匯率問題。你知道,我自始至終主張固定匯率,批評浮動匯率,米爾頓跟我正好相反。從1960年代開始,我們辯論了四十多年時間,似乎誰也沒有說服誰。那次生日派對上,見到我們辯論,有人開玩笑說:鮑勃和米爾頓兩人一人主張固定匯率,一人主張浮動匯率,看現在地球的局勢,你們似乎各自擁有一半的世界。我和他兩人的辯論後來以《諾貝爾獎得主之對決》發表。松祚應該看過吧?(向松祚:是的,我讀過。)」
「史蒂文,我問你一個問題吧。逝去的經濟學家裡面,假若你要選擇與他們見面,最希望見的人是誰?」

張五常(不加思考):「凱恩斯。」

蒙代爾:「第二個想見的又是誰呢?」

張五常:「列昂羅賓斯」

蒙代爾:「喔,和我感受一樣。羅賓斯絕對一流。」

張五常:「你和羅賓斯很熟悉嗎?」

蒙代爾:「非常熟悉,我非常熟悉他,他是我老師,我們也是好朋友。倫敦政治經濟學院有那樣的地位,經濟學上主要要歸功於羅賓斯。他有一種奇特的個人魅力,很高超的學術領導能力,很了不起。我覺得羅賓斯離一個偉大人物只差那麼一點點,就那麼一點點,那就是對學術本身的貢獻不是那樣偉大。」

張五常:「芝加哥大師裡面,弗蘭克.奈特(FrankKnight)你熟悉嗎?」

蒙代爾:「我1965年到芝加哥大學任教,很快就和奈特成為好朋友,我們經常見面,差不多十多天就要見面,一起午餐或晚餐。奈特是那種世外高人。」

張五常:「他沒有贏得諾貝爾獎,可惜。我覺得他應該獲得諾貝爾獎。1924年他發表的那篇《社會成本闡釋的諸般謬誤》(SomeFallaciesintheInterpretationofSocialCost),應該獲獎。」

蒙代爾:「當然啦,他有許多深刻思想。」

張五常:「鮑勃,我真不明白,今天的經濟學怎麼成了這個樣子?我非常失望。」

蒙代爾:「事物發展到一定程度,走向極端,就會開始改變,物極必反嘛。經濟學現在的狀況我也非常不滿意,倒沒有那麼悲觀,潮流總會開始改變,經濟學會重新關注最根本的現實問題,不能老是像現在這樣太注重模型,太形式化,與真實世界脫節。史蒂文,我知道你現在是中國的一個領袖人物,不僅是經濟學方面的領袖人物。你打算將中國引導到什麼方向上去?」

張五常:「我只是希望引導年輕人去從事經濟解釋,去解釋現象。全世界重視經濟解釋的,好像就我一個人,我的老師艾智仁和赫舒拉發提倡經濟解釋,但他們自己並沒有真正去搞,米爾頓搞實證研究,算經濟解釋,不過與我倡導的經濟解釋有所不同啊。其他人都不搞。我的想法很單純,卻很堅定,經濟學不去解釋真實世界的現象,是沒有前途的,不要這門學問算了。過兩天重慶大學80年校慶,請我去講話,我告訴他們一個題目:經濟學已經走向窮途末路!校慶是喜慶日子,我卻講窮途末路,不知道他們是否顧及,結果主人說沒有關係,張五常講什麼都行!想了想,我加了兩個字:經濟學已經走向窮途末路了嗎?哈哈,過癮一下吧。」

向松祚插話:「空洞無物的經濟學走向了窮途末路,您開創的經濟學解釋卻正在深入人心。」

張五常:「鮑勃,你對中國貢獻很大,幫助很大,我很感激你,中國人應該感謝你。」

琳達插話:「史蒂文寫文章,經常提到鮑勃。」

向松祚插話:「教授的《中國的經濟制度》,起頭就提到鮑勃。我推薦好些搞企業的人讀《中國的經濟制度》,他們讀後讚歎不已,說張五常對中國經濟的觀察非常正確,非常精闢。說教授的確破解了中國經濟高速增長之謎,那就是分稅制和土地制度所激發的地區競爭。沒有一個企業家沒有感受過激烈的地區競爭。」

張五常:「那是我非常用心寫的著作,非常重要。不容易,應該可以傳世。」

琳達插話:「博客管理員告訴我,說一個銀行的處長,要求下屬對任何項目和研究,都要採取張五常的經濟解釋辦法去搞,哈哈,聞所未聞。所以朋友們說:中國大學還沒有完全接受張五常的經濟學,反而是實際部門的人在非常熱心地研究和運用。」

蒙代爾:「非常有趣。我讀過史蒂文的大作,非常棒!去年科斯的芝加哥中國會議上,我專門評述過史蒂文的文章。當時我說,那是幾十年來我讀過的關於中國經濟的最精彩的著作。史蒂文,美國針對中國的輪胎特保案搞得沸沸揚揚,下午在車上我問松祚,假若中國兩國貿易完全斷絕,誰的損失更大?我建議是中國不要和美國打貿易戰,對雙方都不好,對中國更不利。美國保護主義是一種政治勢力,沒有經濟基礎。中國不需要大張旗鼓報復,美國也不會得寸進尺。史蒂文,你怎樣看?」

張五常:「哈哈,鮑勃,我剛剛寫完一篇文章,題目是《閉關自守也無妨》,還沒有發表。我同意你的意見,鮑勃。中國應該大度,讓美國去保護好了,終究他們自己吃虧。我們這麼大的市場,怕美國保護嗎?完全不用擔心!提高對美國貨的進口關稅沒有必要,要讓中國人享受一下外國的高檔貨嘛,大家辛苦了那麼多年,該享受一下了!我不主張中國大張旗鼓進行報復,不需要報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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