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December 14, 2008

以一籃子物品為錨的貨幣制度」的常見Q&A(上)

張五常教授在寫作最近的《人民幣要以實物為錨》一文前,打電話給我,問:「當初你對於以一籃子物品為錨的貨幣制度,從不明白變成明白,到底是由於哪一環節給打通了呢?」



我答道:「你還記得嗎?當時你是以金本位製為假設的例子來解釋給我聽的。你說例如人民幣鉤住的是黃金,就是把以人民幣標示的金價控制在指定的水平上。但當時我不明白,如果國際炒家炒起金價(相應的,也就是使人民幣貶值),怎麼辦?中央銀行是要阻止國際炒家來炒嗎?這是外匯管制,你肯定不認同。是要在外匯市場上拋售黃金嗎?這等同需要有大量的外匯儲備(黃金儲備)作為與炒家對決的彈藥。而你說這個貨幣制度下央行是不需要持有大量外匯儲備的。而且,97年東亞金融風暴等多次貨幣危機的事實都證明,一國政府就是有再多的外匯儲備,都經不起炒家的狙擊,不消一會兒就會打水漂一樣在龐大的外匯市場中消失得無影無蹤。然後你大喝一聲,道:『都不是!央行要緊縮銀根!』這一當頭棒喝,立時喝醒了我。對啊!為什麼我只想到要增加黃金供應量(在外匯市場上拋售黃金)?卻沒想到也可以減少貨幣供應量(緊縮銀根)來達到同樣的目的?金價是貨幣換黃金的交換比率,反過來說,其實也就是黃金換貨幣的交換比率。要平抑金價,在貨幣供應量不變的前提下增加黃金供應量是一個辦法,在黃金供應量不變的前提下減少貨幣供應量也是另一個辦法嘛!一旦想通了這一點,我緊接著就突然猛醒——這是貨幣政策啊!調控貨幣供應量的政策,當然就是貨幣政策!」



以上就是我想通了張五常教授所主張的「以一個可以在市場成交的價格指數為錨的貨幣制度」的過程。於是,以往割裂開來思考的匯率制度與貨幣政策,完全統一為同一件事。



張五常教授顯然自己並不覺得這個理解有什麼困難,但對於從一開始就分割地學習匯率制度與貨幣政策的人來說,這種慣性思維所造成的障礙(佛家所說的「所知障」),是很難突破的。此前,我一直無法明白的是,中國在朱鎔基時代所施行的釘住美元的匯率制度,與東南亞各國所施行的釘住美元的匯率制度,到底有什麼不同。張五常教授說東南亞各國的是無錨制度,這一點我是不同意的,它們當然有錨,也是以美元為錨的。但一旦明白了張教授所說的那個貨幣制度之後,我就明白到,中國當時是以調控貨幣供應量(即貨幣政策)來釘住美元,而東南亞各國是以外匯儲備來釘住美元。當然,很可能當時中國也沒有意識到它用的是與東南亞各國不同的匯率制度,因為表面上看來,都是釘住美元的。朱鎔基用調控貨幣供應量來釘住美元,應該也是不自覺的行為,他所自覺的動機應該是為了控制通脹,所以當然用的就是貨幣政策,但不自覺之間,就通過控制通脹而控制了對美元的匯率。



話說回頭,我理解這個貨幣制度的難點就在這裡,所以一通就全通了。但後來發現網上很多讀者理解這個貨幣制度的難點在別的地方,於是我曾經寫過一篇《再論鉤住一籃子物品的貨幣制度》的文章,對很多朋友經常提到的關於這個貨幣制度有疑問的問題一一列舉並作答。但這篇文章似乎流傳的還是不夠廣,所以很多讀者還是反反覆覆地來問這些同樣的問題。為此,在這裡我就專門以「常見Q&A」的形式,把該文的內容再貼一次在下面(內容略有修改),以協助讀者們的理解。再有重複地問類似問題的,我也省得再反覆地回答,而是請提問者來看這篇文章。





(一)這種使人民幣鉤住一籃子物品的制度,會不會造成政府全面控制物價?



在我印象之中,這個問題最早提出的,是北大經濟論壇上的讀者。這些讀者應該都有相當的經濟學專業知識。然而這個問題分析下來,就會發現,提問者若不是沒有學過、就是學過也沒有真正學懂經濟學的價格理論與貨幣理論中最基本的知識。



前面出於簡化的需要而用了黃金為錨物品作例子,北大經濟論壇就有人指出,這樣的貨幣制度固定了金價,豈不是等同於物價管制?而如果把錨物品從單一的黃金擴大到大致能反映一個經濟體的狀況的一籃子物品的話,政府豈不更是全面控制了所有重要物品的價格?



首先我們從事實來看一下這種論點的荒謬性。如果上述的質疑是正確的話,那金本位制就是歷史上管制金價最嚴格也最成功(因為維持時間最久)的制度了,因為金本位制下金價就是天然地固定的。如以佈雷頓森林體係為例,二戰後美元掛住黃金,其它各國貨幣掛住美元,在70年代美元危機爆發之前,金價一直都絲毫不差地固定在一盎司35美元的水平上。如果這叫做物價管制,為什麼從來沒有經濟學家反對?不僅沒有人反對,當這個制度瀕臨崩潰的時候,大家還竭盡全力去挽救它,甚至於「歐元之父」蒙代爾直到現在還主張國際貨幣制度應該回覆到金本位時代。(你們該不是要告訴我,芝加哥學派出身的蒙代爾會是反自由市場的政府干預主義者吧?)



再看金本位制之後的情況。我們大概可以放心地作出以下的判斷:經濟學上所有的貨幣主義者同時都是信奉市場的自由主義者。而所有的貨幣主義者的共識是,一個負責任的中央銀行,就是一個嚴格地控制貨幣供應量、以抑制通脹為貨幣政策的優先目標(而不是像凱恩斯主義者同時也是政府干預主義者所主張的那樣,貨幣政策的優先目標是刺激經濟增長)的中央銀行。這無非是說,把貨幣鉤住通脹率。雖然後面我將會解釋鉤住通脹率跟鉤住一籃子物品的價格指數有什麼區別,但以鉤住這一點而論,二者是類同的。(因此張五常教授曾經把一籃子物品的價格指數稱為「小通脹率」,因為這籃子的物品比計算一般的通脹率所涉及的物品種類要少得多。)如果鉤住一籃子物品的價格指數就是全面控制物價,那鉤住通脹率對物價的控制程度只會是更全面而不會是更片面(因為一般通脹率涉及的物品種類更廣泛得多)。那就奇哉怪也了。怎麼那些市場自由主義者(貨幣主義者)們竟然會推崇一個全面控制社會各方各面的物價的政府為負責任的政府?竟然會以此為自己所主張的理論的基本原則?



接著我們就從理論上分析一下這論點荒謬性的根源所在。第一,問題是出在對「價格管制」這一概念的顧名思義、不求甚解,只要見到價格固定就認為是政府在管制物價。



如果只是按字面上的意思來理解,確實政府採取某些措施使某種或某些物品的價格固定下來就是管制物價,然而這「某些措施」是包含了很多性質完全不同的措施的。大致上來說,這些措施有以下幾種:(1)發佈行政指令,直接禁止供應商把價格釐定在高於規定的價格之上(如限價令)。(2)管制需求(如配給制)。(3)增加供給。(4)控制貨幣供應量。



從來沒有經濟學家會把第四種歸納為價格管制的措施,因為它的本質其實是穩定幣值,管制的其實是貨幣自身的價格,而不是貨幣所鉤住的一種或多種物品(錨物品)的價格。我們通常把貨幣看作是物品的價格,其實邏輯上物品也可以看作是貨幣的價格,既然貨幣的價格被管制著不變,當然錨物品的價格也是(表面看來)被管制著不變的了。但正如張五常教授在以往多篇文章中已經指出過的那樣,什麼物品的價格都不該管制,但就是貨幣的價格必須被管制。打個比方最容易理解這一點,貨幣就如同一把尺子(長度的標準單位),其最基本的功能是用來量度其它物體的長度的。其它物體的長度可以變化,尺子這個長度的標準單位可不能變來變去,否則不同物體的長度怎麼能有個準繩去進行比較?



所以,說貨幣鉤住錨物品就是價格管制,從字面上說,對;但問題是,那根本不是經濟學家所批評、所反對的那種會造成租值消散的浪費的價格管制,所以,也不對。那些質疑以一籃子物品為錨的貨幣制度是全面管制物價的人,是用後者的後果去批評前者的措施,若不是不懂概念,就是偷換概念。



(PS:經濟學所批評反對的價格管制措施,不但不涵蓋上述的第四種,也不涵蓋上述的第三種,事實上增加供給才是真正能有效而又無不良後果的平抑物價的正確措施。只不過增加供給通常受制於資源約束、生產週期等因素,不採用這種措施往往是不能也、非不為也。不過本文不是要分析價格管制的各種措施,這裡就不多說了。)



第二,問題是出在對貨幣理論的似懂非懂。如前所述,沒有一個負責任的政府是不把貨幣供應量控制在與錨物品的數量相適應的水平上,從而控制物價水平(通脹率)的穩定的。如果不控制物價水平才叫自由,那當年瘋狂濫印金圓券、使物價水平走過一條街就已經飆升數倍的國民政府最自由、最不控制物價了。這樣的經濟學常識,是上過《宏觀經濟學》的貨幣部分和《貨幣銀行學》這兩門基礎專業課的人都應該掌握的。



所以,如果人民幣鉤住的不是單一物品(如黃金),而是一籃子物品,那麼它控制的是物價指數,而不是物價!嚴格來說,所謂物價,是指物品之間的相對價格,而不是用貨幣標示出來的那個絕對價格。而這個鉤住一籃子物品的貨幣制度,是不會控制物品之間的相對價格的。



曾有一位ID叫Prentice的網友做了一個虛擬的例子來說明這個制度的運作,不妨複述如下供大家分享:



舉例來說,比如,豬肉10元/斤,米 5元/斤。100元勾住一籃子物品為 5斤肉、10斤米。當豬肉價格漲到 20元/斤,這樣一籃子物品的價格指數就變為150元。此時央行通過減少貨幣供應量來提升貨幣面值,提升到那一籃子仍舊是100元。



這樣,一籃子物品:150元——》100元。



所以,豬肉:20元/斤——》13.33 元/斤



米:5元/斤 ——》3.33 元/斤



這樣,通過調控貨幣供應量從而調整幣值之後,原來10元漲到20元的豬肉回落到13.33元, 而米就會從5元跌到3.33元。這裡,政府並沒有去控制肉價、米價,政府做的只是調整幣值,籃中各物品的價格,會根據各自的相對價格,自動升的升,降的降,使總價保持在100元。



為防有些朋友還是不能明白這些數字是怎麼計算出來的。在這裡把計算的過程也說一下吧。假設貨幣供應量調整後豬肉的新價格為x,則可列出方程式如下:150/100=20/x,解方程得x=13.33。(即因為貨幣供應量的調整,一籃子物品的價格指數從150元返回100元,則豬肉價格相應從20元下降為13.33元。)假設貨幣供應量調整後的米的新價格為y,則可列出方程式如下:150/100=5/y,解方程得y=3.33。



有讀者看到這個例子,說政府會影響到籃子內物品的相對價格,從而扭曲了資源使用的決策。不知道他是怎麼得出這個結論的。這個例子中豬肉漲價而政府還沒減少貨幣供應量之前(即一籃子物品的物價指數是150時),豬肉與米的相對價格是 4:1(20:5);政府減少貨幣供應量使一籃子物品的物價指數重新返回到100後,豬肉與米的相對價格仍然是4:1(13.33:3.33,數字略有出入是因為計算時小數除不盡做了四捨五入的處理,如果用精確的分數來計算的話,是40/3比10/3,比例是一絲不差的4:1)。所以貨幣供應量的調控完全沒有影響籃子內物品的相對價格,這裡也可以更清楚地看到,鉤住一籃子物品的貨幣制度根本無所謂政府全面控制物價的問題。政府改變的只是用貨幣來表示的物品的名義價格。



也經常有讀者問,如果一籃子內所有物品的價格普遍上漲,怎麼辦?看了上述數字例子,就應該知道怎麼解答這個問題了。相應的題目是:豬肉10元/斤,米 5元/斤。100元勾住一籃子物品為 5斤肉、10斤米。當豬肉價格漲到 20元/斤,米的價格漲到15元/斤。請讀者自行解答以下問題:(1)這時央行該採取怎樣的貨幣政策,使這一籃子仍舊是100元?(2)計算一籃子回到 100元時,豬肉與米的價格各是多少。(3)計算這時豬肉與米的相對價格,並回答央行的貨幣政策有沒有改變它們之間的相對價格?有沒有全面控制物價?(注意:不是物價水平!)





(二)鉤住一籃子物品的價格指數的貨幣制度,與現在通行的鉤住通脹率的Fiat money制度有什麼不同?



現在以美國為首的一些主要發達國家所實行的所謂Fiat money貨幣制度,其實也不是真的完全無錨,而是以通脹率為錨,因為中央銀行是看著通脹率的高低來調控貨幣供應量,以便把通脹率控制在一個可以接受的水平上。這跟張五常教授所主張的、中央銀行看著一籃子物品的價格指數(即張五常教授有時稱之為「小通脹率」的東西)的高低來調控貨幣供應量,以便使這個價格指數保持穩定或在一個可以接受的上下限範圍之內波動的情況,顯然在邏輯上是類似的。而現行的通脹率其實也是根據一個一籃子物品來進行計算的,為什麼不直接利用這個現成的籃子,而要另外構建一個籃子呢?



其實張五常教授已經在多篇文章裡一筆帶過地簡略談到現行通脹率的問題。問題主要有二。第一,通脹率所選取的一籃子物品太多太複雜,以致其物價指數難以在市場上成交(即人們無法真的在市場上購買到這樣一個籃子的物品,原因主要是這些物品在市場上直接成交的交易費用太高),這樣的錨就顯得不夠清晰,其指數不能即時計算出來(例如每月的CPI指數在下一個月的中下旬才能計算出來並予公佈),貨幣政策的實施也有相當長的時滯。而張五常教授所建議的一籃子物品,是一個種類少得多(三十至一百種)、選用的物品也以能夠在市場上有清晰、即時的成交價格可以查看到的為標準(所以他主張的是期貨市場、批發市場上的物品,詳情請看《一籃子物品的選擇》和《一籃子物品的組合與操作》二文)。



這樣,由於籃子中每一種物品的價格(期貨市場價格與批發市場的價格)本身就是秒秒皆知的,籃子中物品的數量與比例又是固定的,那麼這一籃子物品指數的高低當然也是秒秒皆知的了。因此,在這個貨幣制度下,貨幣政策幾乎是沒有認知時滯的。



而貨幣供應量的調控則是通過直接地投放與回籠貨幣(鈔票,那個所謂的M0)來實施的。根據張五常教授多年的觀察,發現中國的經濟活動對M0這個貨幣供應量的反應要比美國等發達國家靈敏快速得多(這個現象他也曾向弗裡德曼提出並討論過),因此用直接控制M0的方式來實施貨幣政策,其時滯也比較短。即使有,肯定也比現在這種鉤住通脹率的要短。正如我們生活在一個有摩擦的物理世界裡一樣,我們不可能達到一個完全沒有交易費用(如完全沒有時滯)的貨幣制度,我們追求的只能是比現行更好的東西。



第二,通脹率所選擇的一籃子物品的質量經常變動,不能正確地反映真正的物價變動情況。物價水平上升,可能是因為貨幣貶值,但也可能是因為質量普遍提升,實際上已經變成另一籃子的物品,但計算通脹率時全都糊裡糊塗地算作是物價上升了。因此,張教授建議的一籃子物品在選擇時不但要選取成交價格清晰可見的,而且要選取質量穩定不變的(於是期貨市場的商品再次受到青睞,因為這個市場上的商品質量之清晰穩定,甚至是可以用標準化合約來進行成交的)。



其實上述的兩個問題在本質上是同一個問題,都是計算現行通脹率的那一籃子物品的成分太複雜,質量有變動只是加強了複雜性的一個突出因素。



舉一個例子吧。例如「住」的物價,現行的通脹率是以租房價格、建築材料價格等組合計算出來的。其中租房價格就是一個非常模糊不清的價格。因為其質量大不相同:不同地段、不同裝潢配套程度乃至不同面積的房子,其價格之天差地遠是人所共知的。建築材料中有也很多是質量變動不居,或不同市場的價格差異相當大。用這樣模糊不清的價格計算出來的價格指數,是無法在市場上成交的,因為政府根本無法擔保你可以在市場上買到這些物品的確定數量——如果政府擔保說一萬元可以買到一平方米的房子(簡單起見,假設現在的籃子裡只有一種物品——房子),你是買窮鄉僻壤的一間草房裡的一平方米,還是繁華都市的一座高樓大廈裡的一平方米呢?如果說擔保的是買這兩個極端的平均數,但又怎麼會有大量房子正好就處於這個平均數上,可以供人們真的去嘗試著購買一下,而又不會因這種嘗試性而不是出於真正的需求而進行的購買影響了它的價格(所以前面要強調這類房子的數量必須是大量的),從而證明政府是言而有信的呢?但如果沒有這種真的購買一下的可能性,這鉤住一籃子物品的約束又怎麼算是可靠的呢?(雖然通常不會有人真的去嘗試著購買一下這一籃子物品,就如同期貨市場上很少人會真的進行實物交割一樣,但這種可能性的存在是最有效的約束。)



張五常教授主張用水泥這種物品來代表「住」(當然代表「住」的還有其它物品可選進這個籃子裡,此處只舉水泥是為了簡化起見),因為這是房子的基本原材料,而且其質量的穩定、不同市場卻有相當一致的價格這兩大優良特性完全滿足要求,人們若不相信政府的擔保還真的就可以去嘗試著購買一下。這對於政府不承兌而仍能保證市場相信政府擔保該指數穩定,是非常重要的。有些朋友一直堅持必須承兌,說這樣才能保證信心。其實,要保證信心,只要政府能提供一種人們測試其誠信的可行方式就可以了。承兌固然是一種測試;讓人們能夠清楚地知道在什麼市場上用多少數量的貨幣可以購買到怎樣的一籃子質量明確的物品,也是一種測試。只要有測試,並真的可以施行,那就夠了。沒有必要測試非得是承兌。這就有如,你不相信自由落體定律的話,你自己去拋個蘋果看它是不是飛天上就是了。人們對物理科學那堅定的信心,不就都是靠這些可實驗性來建立的嗎?具體是什麼形式的實驗並不是那麼重要。在此基礎上,我們當然要選擇一種交易費用最低、政府對市場干預最少的測試方式來建立信心。而保證承兌的測試方式,是以前的金本位或類金本位的佈雷頓森林體系,政府若非要儲備錨物品,就要捲入干預物品(而非貨幣)交易(哪怕只是期貨合約交易)之中,都無疑會使貨幣制度的交易費用大增。(事實上,後面會提到,以商品為錨的貨幣制度前人並非沒有想過,但要儲備錨物品來提供承兌的成見,使經濟學家覺得這種制度交易費用過於龐大而不可行。一旦破除了這個成見,以商品為錨的貨幣制度的交易費用大為減少,其可行性也就大為增加了。)



總之,一籃子物品的指數能否在市場上真的進行成交,是極其重要的因素,正是這一分野使張五常所主張的以一籃子物品為錨與現在通行的以通脹率為錨的貨幣制度有了本質上的區別。事實上,張教授有一段時間習慣於使用「以一個可以在市場上成交的指數為錨」來稱呼朱鎔基發明的貨幣制度,只是朱老鉤住的是單一貨幣(美元),其可以成交的指數是外匯市場上的匯率,而張教授建議改鉤一籃子物品。



還有些朋友提到服務怎麼辦?那就用有關的物品來代表。例如「行」是交通,是服務,可以用石油來代表。如此類推。



還有人提到三十至一百種物品能用來代表整個經濟嗎?其一,有什麼不行?股票市場的指數不也是只以少數公司的股票來代表整個股市、進而再代表整個經濟嗎?不需要百分之一百地代表,大致地代表就行了。(再說,天下何時有百分之一百這種事情的?就算是只能代表百分之五十,也總好過現行的貨幣制度什麼都代表不了吧?)其二,對於普通人來說,衣食住行最關鍵,能把衣食住行代表起來,確保了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的交易是在穩定的幣值下進行,還不足夠嗎?其三,想深一層,雖然世界上的消費品種類成億上兆,但追根溯源,用來生產它們的原料基本上也就那麼幾十上百種,只是把它們進行不同的組合與不同程度的深加工,發掘出不同的用途而已。能用來生產衣食住行的產品的原料物品,實際上已經能生產所有的產品。而所謂服務,大部分的投入是人力,而人的生產還不就是以衣食住行來進行的嗎?所以說服務不能用一籃子物品來代表的人,對於生產的物理本質還是理解不深,或是想像力太有限了。



另外,有些讀者提到,國內期貨市場不發達,很難選擇到足夠的期貨市場上交易的物品進入這個籃子。其實張五常教授並沒有說一定要以國內的期貨市場為準,完全可以是以國外的成熟的期貨市場上該物品的價格為準。至於有讀者可能會進一步提到以外國期貨市場上的物品價格為準,會不會被外國操縱了物品的價格。這一點在下一問題項裡有解釋,這裡暫且按下不表。



另外,以美國為代表的Fiat money制度,準確來說鉤住的其實並不止通脹率那一個錨。除了通脹率,還有失業率等其它經濟指數,因此錨的清晰性更差(失業率這個指數可是完全無法在市場上進行成交的,其模糊不清更遠甚於通脹率),調控的複雜程度更是倍增,幣值之難以穩定可想而知。張教授經常提到的一個證據是:美國的利率調整極之頻繁,而利率本應是投資回報率的市場指示器,投資回報率顯然是不可能如此頻繁地變動的,這意味著美聯儲(美國央行)一直在摸索著那個模糊不清的錨在哪裡,鉤來鉤去就是鉤不住。可見這是貨幣制度的問題,而非人的能力不足。





(三)貨幣以這樣的一籃子物品為錨,會不會被炒家通過炒籃子中的物品而使貨幣受到狙擊?



張教授早就考慮過這個問題。他早在2003年12月25日發表的《一籃子物品的選擇》一文中就指出:「如果北京真的要選一籃子物品為人民幣之錨,我很想知道他們選出來的是些什麼,其比例又如何?問題是,北京應不應該公佈呢?公佈籃子內的物品及其比例的好處,是可以增加國際對人民幣的信心。但如果不公佈信心也足夠的話,不公佈可能較為優勝。外匯市場炒家甚眾,以一籃子物品為錨比較難炒,但多了一種炒法:先在外匯市場下了注,然後炒物品。這是近於杞人憂天,但我就是喜歡誇張一點,把問題推到盡。」後來他又在2006年3月10日發表的《一籃子物品的組合與操作》一文中修正了這一看法:「籃子內的物品是些什麼是要公佈的。此前我認為物品的比重不公佈可能較好,但見去年七月起央行轉用一籃子貨幣,不公佈細節人民幣有明顯的不穩定效果,改變了主意,認為物品的比重也要公佈,物品種類夠多就有保障。毋庸置疑,籃子內的物品細節愈明確,市場信心愈大。」並認為「炒家可以炒籃子內的任何物品,但不會炒到人民幣那邊去。」



也就是說,只要籃子中的物品種類足夠多(張教授原來主張只選擇三十種,後來認為可以提升至五十種甚至一百種),炒家雖然可以炒物品,但每種物品平均來說只不過佔了1%的比重,對整個籃子的物價指數的影響可以說是微不足道。(其實即使籃子裡只有30種物品,平均每種物品所佔的比重也不過是3.33%而已,對整體的影響仍然是微乎其微。)



退一步說,其實我們不妨想一下,有哪種貨幣制度是完全沒有機會被炒家狙擊貨幣的?沒有!沒有錨的貨幣就不用說了,用不著什麼炒家狙擊,它自己也會迅速崩潰。至於有錨的貨幣,炒家總能通過炒錨來狙擊貨幣。只是不同的錨相比之下,一籃子物品應該是所有錨中最不容易被炒家控制的了。單一貨幣和單一物品作為錨是最容易炒的,炒家只要炒一種貨幣或物品就行了。(所以這是一籃子物品為錨比以黃金或美元為錨要優越之處。還固執地認為金本位制比這一籃子物品為錨的貨幣制度為好的,是只想到錨的清晰性,而沒有通盤兼顧考慮炒貨幣的問題。)



而一籃子貨幣與一籃子物品相比,首先可以選入籃子的貨幣種類就遠遠不如物品,(能在國際上自由流通兌換而又穩定可靠的貨幣能有多少隻?不要說100種,就是30種可靠的國際流通貨幣都很難湊夠數。)種類不多就會導致每一種貨幣平均所佔的比重較大,炒家只需控制少數幾隻就已經足以控制籃子中的大部分比重。其次,市場上貨幣的供應量也比物品的供應量要少,炒家炒前者自然要比炒後者容易得多。



所以,如果炒家要炒,無論哪種貨幣制度都會有可乘之機。除非因噎廢食搞外匯管制,炒家是永遠無法禁絕的。我們可以選擇的,是最不容易被炒的貨幣制度,而不可能是絕對無法被炒的貨幣制度。



換一個角度來看,炒家炒貨幣天天都在進行,但達到狙擊貨幣這樣嚴重的危機的,畢竟還是十年一遇。為什麼?如果一個國家的經濟狀況與其幣值並沒有明顯地脫節,炒家又能從何炒起?索羅斯的自辯「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並非全無道理。而當貨幣是鉤住一個能大致地反映整體經濟狀況的一籃子物品時,該國的經濟狀況與其幣值又怎會有明顯的脫節呢?



至於有些朋友提到外國政府會通過控制這籃子物品的價格來控制人民幣,情況與炒家的問題類似。其實外國政府比炒家還多一重顧忌:如果它炒起了那個籃子的物品,而這籃子的物品基本上是按「衣食住行」來選擇而組成的,則它自己國家裡同樣的物品也會基本與衣食住行有關(只不過可能各物品在籃子中所佔的比例略有不同),炒起這些物品會導致它自己國內也發生通脹。炒家可以不管其它國家因他狙擊某國貨幣而發生通脹,外國政府卻不能不考慮本國也會遭受池魚之災。





(四)為什麼說鉤住一籃子物品的貨幣制度是平抑人民幣升值壓力的前提?



若外間對人民幣的需求甚殷,那麼要舒緩人民幣的升值壓力、穩定匯率的辦法其實跟前面提到過的平抑物價的方式一樣有四種。前兩種是經濟學家反對的物價管制,是不是宜採取的(但目前正在採取的正是第二種「控制需求」的方法),現在要平抑的是貨幣的價值,當然無所謂第四種方法,那就只有真正有效的第三種——增加供給。而貨幣不像普通物品受資源約束、生產週期等因素的制約,開動印鈔機就有源源無盡的供應了。只要流出國外的人民幣不回流國內,國內的貨幣供應量不受影響,通脹不成問題。但問題當然就是:如果人民幣回流國內,而且是大量地回流,怎麼辦?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比以往更急切地需要這個鉤住一籃子物品的貨幣制度以便能迅速地監測、並及時控制通脹。



通脹是指由於貨幣供應量過多而導致的物價普遍上漲。只是某些商品價格上升不叫通脹,但如果某些商品的價格上升導致其它商品成本增加而也要漲價,從而使漲價的趨勢擴張到整個經濟體,那就出現了通脹的風險。但鉤住了一籃子物品後,籃子內某些物品價格的上升會導致這一籃子物品的價格指數上升,央行要繼續鉤緊原來的指數,就必須減少貨幣供給量。價格上升了的物品本來就佔用了流通中更多的貨幣數量,央行還減少供給貨幣,能用於購買其它商品的貨幣數量就更少了,則它們的價格怎麼還能不下跌?其它商品價格的下跌幅度要達到剛好能抵消價格上升的商品的上升幅度,否則一籃子物品的價格指數不會回覆到原來的水平,央行就會繼續減少貨幣供給量,迫使其它商品的價格因為可以用於購買它們的貨幣數量越來越少而繼續下跌。這個運作過程,在前面所舉的網友Prentice的虛擬的例子已經說明得很清楚,這裡就不再重複了。





行文至此,我們不妨作個小結,比較一下以單一物品(如黃金)或貨幣(如美元)為錨、以現行的(大)通脹率為錨及張教授主張的這個以一籃子物品的指數(小通脹率)為錨的優劣。守大通脹率的問題,前面已經說過了,因為這個籃子物品成分複雜,錨模糊不清,無法在市場上真正地成交,而事實經驗的證據也是鉤來鉤去都鉤不住,不如這小通脹率的簡明清晰容易鉤。



而如果鉤住單一物品或貨幣,單一物品或貨幣暴升暴跌的可能性或機會比一籃子要大得多。(張教授寫過的一篇《從炒貨幣說一籃子物品》的文章開頭部分談到如果鉤住的是黃金的話會有兩個問題,那第一個問題其實就是這裡說到的。所以張教授的多篇與貨幣制度、人民幣匯率有關的文章其實基本上已經把所有方方面面的問題都考慮到、分析過了。)



總之,選擇一籃子物品為錨可以說是盡最大的可能同時兼顧了穩定性與簡單性,令我不由得要再次感嘆:如果這樣的貨幣制度還不算是最完美的,實在想像不出哪裡還有更完美的了。也無怪乎有朋友向我指出,張五常這個以一籃子物品為錨的貨幣制度的設想,是對弗裡德曼的貨幣理論的一大突破,最關鍵的貢獻就是在推廣到開放經濟的條件下,加入交易費用或制度費用的侷限(儘可能把交易費用——包括錨的清晰性不足與穩定性不足所帶來的費用降到最低)。



此外,也有朋友提到,如果過了一段時間之後,由於技術進步的緣故,有些本來是重要而被選入籃子中的物品變得不重要了,怎麼辦呢?很簡單,調整籃子的中的物品成分就是。前述籃子中的物品種類、數量與比例要固定,是指調整貨幣供應量時不改變一籃子物品的構成,可不是說一定下來就永遠不再改變,但當然不應該頻頻改變,要真的有需要才審慎地修改。就如道瓊斯工業指數那樣,用30只成分股的股價變動就能大致反映整個股市成千上萬隻股票的價格變動,但十幾年乃至幾十年後,有些成分股變得不重要,而一些後來新上市的股票變得重要起來,就可以調整指數中的成分股,用新的成分股替代掉一些舊的成分股。股票市場上的炒買炒賣是家常便飯、甚至是理所當然,改變指數的成分股也不見得就會引起什麼嚴重的炒作行為,何況現在要炒作的是更為不易的一籃子物品呢?則其成分要調整又怎麼會有什麼大問題?



至於人民幣的匯率問題,可能是因為大家已經習慣了鉤住美元,總是產生一個錯覺,就是人民幣相對於美元上升就是升值,以為匯率固定不變才叫人民幣不浮動。其實原因很可能是美元有貶值壓力,而不見得真的是人民幣有升值壓力。有一段時間人民幣升值,張教授寫了很多文章大聲疾呼表示反對。過了一段時間人民幣還在升,但張教授卻不吭聲了。我問他為什麼現在不反對了,他說不是人民幣在升,而是美元在貶。何以見得呢?因為人民幣相對於歐元的匯率沒怎麼變,美元卻相對歐元貶了不少。所以其實是美元對其它貨幣(當然也包括人民幣)在貶值,而不是人民幣對其它貨幣在升值。



如果人民幣鉤住了一籃子物品,與其它所有國家的貨幣放開浮動,這時匯率有變,問題就是出在其它國家貨幣身上,是它們要貶值(反映為人民幣匯率上升)或升值(反映為人民幣匯率下降),跟人民幣可沒有什麼關係。有些讀者糾纏於他國貨幣不穩,就如同人家按著你肩膀站起來,你也會承受被壓下去的力量云云。如果人民幣什麼都沒鉤,那自然是這種情況;但人民幣已經鉤緊了實物,那是他國貨幣相對於實物的價值在變動,小艇怎麼可能動得了大船乃至大地?(就如97年東亞金融風暴裡,東亞各小國貨幣大貶值,但難道我們會說這時是美元大升值了?是美元危機?)



最後的結論是:貨幣的價值本來就源自它所能購買的物品,我們喜歡錢是因為它能買東西,可不是因為它是一張印刷得很特別的紙,貨幣的購買力就是貨幣價值的真正源泉。以一籃子物品為錨的貨幣制度,可以說是回歸到貨幣最根本的本源或本質上去。鉤住了一籃子物品之後,人民幣的幣值就是最穩定也最堅固可靠的,是以實際的物質財富在背後作支持的。其它國家想人民幣升值,就只能把它自己的貨幣貶值,即相對於人民幣所代表的那籃子物品貶值,因此只會導致它們國內發生通脹。於是這時的匯率變動只反映其它國家貨幣的價值——或者更詳盡地說,是反映其它國家貨幣購買人民幣所代表的那籃子物品的能力——在變化,而不再表明人民幣的幣值或購買力的變動。(人民幣的幣值或購買力的變動是直接反映在那一籃子物品的價格指數上的。)所以這時央行不需要守匯率,匯率對於反映人民幣的幣值已經無甚意義,要守的就是那籃子物品的價格指數而已。這樣,貨幣政策與貨幣制度已經是同一回事,貨幣政策的內外目標統一為一個目標——守一籃子物品的價格指數(小通脹率)。(傳統的貨幣政策對內目標是守大通脹率,對外目標是守匯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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