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December 2, 2008

亂花錢必闖大禍

竟然活到七十三歲,是實齡,路走慢了,思想還速。不可能跟大自然斗法,幾年後智力退化必然。只有文筆書法,有機會像孫過庭說王右軍:老年多妙。孔夫子七十三謝世,是虛齡,鬥不過我。



那天晚上掛個電話給巴賽爾,說美國的金融災難可能比三十年代還要糟。他回應說一位大家認識的舊同事也這樣看。該同事對古靈精怪的資料掌握得廣泛而又深入,對那些複雜無比的借貸衍生工具,行內不會有誰的認識比得過他。我怎樣說是門外之見,他說的是另一個層面了。



最近花旗銀行的不幸使我感到困擾。是國際老牌子,曾經雄視地球,這次出事與什麼擠提無關,而是壞帳太多了!經驗老到如花旗也中了計,其它的醉臥沙場君莫笑矣。我因此認為,在本質上,今天的困境與三十年代不同。放寬銀根或花錢挽救可能別無選擇,但核心問題還是美國的金融制度出了嚴重的錯失,要修改。該制度複雜無比,作為局外人我不敢作任何建議。最理想的可能,是這裡放寬那裡挽救,制度的本身會自動地修改過來。研究制度多年,我深信任何制度都有自動調整、自動修正的機能。政府協助這調整重要,但主導地插手修改不容易找到成功的例子。



何謂協助、何謂主導,不容易分開。回顧可以,身在其中不易。以中國的經濟改革為例,從拙作《中國的經濟制度》可見,發展得好的縣競爭制度,整個過程政府一般被動,見行得通就加以協助或肯定而讓之進化出來。近幾年北京的朋友變得熱衷了,作主導,中計頻頻也。



人類歷史沒有出現過今天的情況:整個地球的所有國家紛紛大手花錢挽救經濟。沒有什麼可取的理論支持,只是大家意識到信貸收縮得快,失業急升,減息起不了大作用,於是凱恩斯學派去也。問題是今天多花不值得花的錢,後患無窮可以肯定。佛利民不是說過嗎?天下沒有免費午餐這回事。待得雨過天晴,國債那麼高,幾代也償還不盡,大通脹看來無可避免。這樣一來,退休的老人家要怎樣安撫才對呢?



中國是比較幸運的。讓我集中於中國之幸與不幸吧。說中國比較幸運有四點。一、相對來說,中國受到金融本身的影響是小的:輸掉數千億美元,或較多一點,不用哭出來。二、有錢可花,用不著擔心龐大的赤字財政。三、通縮之勢已成,花三幾萬億不用太擔心不可以接受的通脹會重臨神州。四、這點可能最重要:中國有足夠的公共措施項目,本來就應該推出的,審時度勢,提早及加速推出是正著。美國不是個發展中國家,所以沒有這最後一點的方便,要大手花錢非常頭痛。據說他們要修橋補路,還好,如果大搞福利失業率會飆升。



寫《北京出手四萬億的經濟分析》一文,我從正面下筆。跟著的發展使我擔心:地方政府要在五年內推出十八萬億的公共措施投資。當然要得到北京的批准,當然北京不會那樣傻,鼓勵亂花一通。趨勢不可取,而就是北京當局決定要花的兩年四萬億,選擇項目的排列不容易,監管更困難:監管不善而產生的浪費與幹部上下其手的行為一定大幅增加。就是讓我們假設不容易相信的選得好、管得善,《四萬億》一文提出的第八點有關鍵性:四萬億是公共措施的投資,無可避免地會削弱了私營的工業發展,有很大機會導致一浪接一浪的工廠倒閉潮。是的,北京的四萬億投資要儘量壓低成本,壓低工資,讓私營企業有一點呼吸的空間。



讓我再提出說過多次的要點:像中國人口那麼多、天然資源那麼貧乏的國家,私營(或民營)的工業發展是唯一的可以搞起經濟的途徑,要放在首要位置,其它皆次要。花四萬億去建什麼公路鐵路,工業不成用不著,是浪費的投資。



大約二○○二年起,珠三角出現民工荒,跟著長三角也出現了。是好形勢。同時,農民與勞苦大眾的收入上升得快。到了二○○三,農產品之價開始明顯上升,形勢是更好了。農轉工也是在這時轉得快,非常快,大約到二○○六年,工作年齡的農民四個有三個轉到工、商業去。這個大家期望了不知多少個世紀的大轉移,始於二○○○,不幸地止於二○○七。說不幸,因為還差約十個百分點,農轉工就大功告成了。低下階層的收入當時上升得好,貧富兩極分化在相對上開始收窄。因為市場的工資上升,工業產品的質量在九十年代後期急升後,科技的提升隨處可見,研發投資的上升率冠於地球。這些是市場壓力促成的,用不著對中國發展一無所知的回歸新秀建議的「強迫」轉型政策。二○○四年我大聲疾呼,說接單工業是中國發展的命脈,因為這些沒有什麼租值可言的工業是協助農轉工的主要角色。



一九九七年我說人民幣是強幣;二○○二年我說人民幣是世界上最強的貨幣;二○○三年三月我說老外會強迫人民幣升值;同年五月我反對人民幣升值;二○○四年初我建議人民幣轉鉤一籃子可以成交的物價指數;二○○六年五月我說港元要轉鉤人民幣。著著洞燭先機,沒有一次說錯,不聽老人言老人是管不著的。就是我沒有寫出來的美國將會遇到的困境,兩三年前幾位聽到的朋友今天嘖嘖稱奇。是科學的推斷,跟昔日牛頓推斷樹上的蘋果會掉到地上沒有兩樣,何奇之有哉?經濟學的悲哀,是太多魚目混太少珠,一般人不相信可以是科學。



盛筵難再!人民幣的處理失當我寫過不記得多少次,而去年十月收到新勞動合同法九十八條的文件,只一翻就成個彈起。當時正以一系列文章分析中國的通脹,到十二月才評論,一連罵了十篇,皆似石沉大海也。今年初的雪災與五月的川災擾亂了我對神州經濟的觀感,但七月我肯定新勞動法是災難。當時到佛山一間印刷廠為一本書籤名,聽到工人回鄉耕田的事。跟著到處查詢,知道約百分之五的工人棄工轉農。這耕田潮後來的急升今天大家都知道。讀者要明白,工作年齡的農民約農民人口的三分之一,一個出外打工的要寄錢回鄉幫助兩個,百分之十的工人回鄉是大踏步地走回頭路了。目前,農產品的價格下跌得快,而數以萬計的倒閉工廠,清一色是接單工業。農轉工的主角遇難也。昨天收到的資料,是東莞廠房的月租下降至六元一平方,空置的無數。這與官方的言論大有出入。今早收到的資料,是河南的小廠也紛紛倒閉,而這倒閉潮是起於雷曼兄弟出事之前的。



讓老人家發點牢騷吧。跟進了中國那麼多年,用盡心力解釋自己所知,幾年前荒山攝影,見農民有錢請吃飯,以為鴻鵠將至,大勢定矣,怎會一下變成這個樣子的?



縱觀天下大勢,我不反對北京大手花錢,提早及加速應該投資的公共措施。問題是這些投資與私營工業的發展有衝突,待到政府的基建投資對工業有助時,工業可能變得潰不成軍!要怎樣處理才對呢?多想一下才動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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