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問與藝術
六十八歲了。五十歲時,我考慮近退休之際要向藝術打主意,因為藝術可以老而愈妙。法國的莫奈,中國的張大千、朱山己瞻等是例子。不是希望自己可以成為藝術大師,而是一般之見說搞科學的到了晚年沒有建樹。我想,退休後總要有點玩意,而不能令自己有點成就感的搞不過,就想到藝術那邊去。五十五歲那一年,我考慮研習書法。是非常慎重的考慮。我這個人不學則已,一學驚人,決定了做什麼都投入,思想與時間的代價不一定付得起。我考慮自己學書法的條件:手的靈活性,中國文化的認識,藝術的哲理與構圖的根底,老師的選擇,等等,大致上都及格,但還是拿不定主意。去問黃苗子,他說書法寫到最後是寫學問。我想,那應該是對的吧。我又想,自己搞了多年學問,古今中外皆有所染,雖然學得雜,但曾經深入,學得痛快。這樣,學書法就孤注一擲地決定了。當年認為苗子說得不錯,是因為我所知的藝術大師都很有學問:米開蘭基羅的詩寫得十分好;達芬奇簡直是個科學家;莫札特懂六國語言,對視覺藝術的見解了不起;塞尚理論縱橫;梵高寫的書信表達著湛深的哲理……自己認識的黃永玉與黃苗子皆學究天人。後來我才知道,書法老師周慧珺也很有學問。學問與藝術有著重要的連帶關係,這觀點應該不是起於苗子的。極有天分、有機會成為演奏家的古典音樂學子,拜師於名家門下,除不斷練習外,名師喜歡指導他們多讀書,做點學問。這關連可能因為有點學問的人的品味較為高雅,思想較為清晰,多點想像力,感情少做作——因而較為純真。這些是顯淺的看法,但應該沒有錯。十多年前開始學書法時,我為學問與藝術的關連想了好一陣,之後就沒有再想了。但最近這個關連問題再使我好奇地想,想了幾晚,覺得答案不簡單。有兩個新近的體會使我這樣想。其一是這幾個月來我重操擱置了三十八年的攝影藝術,在短時期內拍攝了足以出版三本書的作品(一本已面市,一本已付印,一本正在考慮如何整理)。這些作品攝來比三十八年前遠為容易,而學術界朋友的評價,卻是比以前的高了。這是說,雖然擱置了多年,以學術界的品評為準則,我的攝影藝術莫名其妙地有了長進。第二個體會是關於書法的,很失望。十多年窗下,書法寫來寫去寫不出什麼學問來!一得一失,要怎樣解釋才對呢?首先要指出的,是搞藝術不可以不管技術。技術的訓練是必須的基礎,這基礎愈好愈佔便宜。但頂級的藝術是不一定需要有頂級的技術支持的——需要的是一個起碼的技術水平。攝影那方面,一九五八年我在加拿大作過職業攝影師,前前後後有十年研究黑房與光法的經驗。今天的電腦科技我不懂,但光法、層次、背景、構圖等處理沒有變,攝影技術的整體怎樣看也是沒有問題了。書法呢?最困難的用筆技術,六年前周老師就說我畢了業,而用墨、用紙等是遠為容易了。可以說,無論攝影或書法,我的技術沒有大問題。但為什麼書法寫不出學問呢?要明白這問題,我考查自己攝影的進步究竟是在哪裡,希望從而知道書法沒有進境的困難。我選了兩組人問意見,都是熟知我數十年前的攝影作品的。一組是幾位美國學者朋友,另一組是香港的兩位攝影家:陳平與黃貴權。不容易精確地判斷這兩組人的看法,但大致如下。美國的朋友認為我今天的攝影作品比數十年前的深奧,可以看得遠為長久。陳平與黃貴權呢?他們認為我今天的作品亂來,膽子比昔日的大得多了。為了這兩組朋友的評價我想了好一陣,得到的結論,是深奧與亂來是同一回事。我又想,這些日子我寫的自己比較滿意的經濟學散文,的確有點亂來。好比不久前在《信報》發表的關於成衣配額的文章,在網上多處轉載,被吵得很熱鬧。亂來地揮灑有奇效。什麼垃圾箱重得拿不起呀,什麼瞞著老婆帶年輕的宋美齡到雅谷吃晚餐呀,又或者說美國昔日的成衣進口配額的保護主義,其實是保護著香港的成衣製造商,是拿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蠢行為,等等,是很有點亂來的經濟學了。然而,我想,在三十歲寫佃農理論時,這種亂來揮灑的功力我是沒有的。這樣看,學問的進步是走向亂來的境界。藝術也如是。書法呢?我屢試亂來只是亂得一塌糊塗,不成章法,連自己也目不忍睹。有章法的亂來應該是最高的境界吧。散文如是,攝影如是,書法如是,經濟學也如是。一位收藏我的書法的朋友,每次求字都要求我寫得狂放,愈狂愈好,那就是要求我亂寫一通了。惟命是從,我狂而亂之,目不忍睹,十之八九交不出去,交得出去的他總是不滿意,認為不夠狂,不夠亂。最近他要求我寫《三國演義》開頭的明人楊慎作的《臨江仙》,那眾人皆知的以「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起筆的那一首。說明要八呎整張,是大於一張雙人床的宣紙了。我想,好了,這次真的給他亂來一下吧。花了千五元買得數十張八呎宣紙,睡得足夠,一口氣亂寫二十多張,筋疲力盡,累得動也不能動了,結果是一張也選不出來。書法的學問,真的是那樣困難嗎?走著瞧吧。總有一天我會亂寫一通之後仰天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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