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May 20, 2004

中國青年要冷靜看世界

前些時在《還斂集》發表《要冷靜地考慮普選》,是準備給人罵的了。同學們說,該文在網上的點擊率非常高,吵得厲害,而在國內我的確被讀者罵,雖然也有支持的。香港的網頁呢?辯論者也眾,但絕大部分同意我的觀點。網頁的反應當然作不得準,雖然同學說香港與國內這兩個網頁都是知識分子的地盤。

一位香港讀者提出一個問題:支持民主不等於支持民主派,更不等於支持民主黨。此君說他不反對民主,但不會投民主黨一票。據說同意這看法的讀者不少。如果這網頁代表一般香港人的心聲(應該不是),那麼香港民主黨的形像有點問題。不管怎樣,說民主黨不等於民主是對的。我忽發奇想,如果當年民建聯或自由黨等君子搶先取名民主黨,馬丁會出哪一招拆解呢?他可能說,民主就是投票,普選是也,於是取名普選黨。這樣,民主不普選,普選不民主,豈不是奇哉怪也?

當然,民主與投票有關,但以投票定民主是不得已而求其次的想法。投票不可能是民主的目的,因為凡事以投票取捨我們不可能生存。姑勿論民主何物,我贊成某些事項投票,反對另一些投票,對那些不管投什麼票而高舉投票的人是不敢苟同的。

我不反對以投票選舉美人,但反對美人由獲選票夠多的男人佔為己有。後者損害了他人的權利:美人的不嫁權利,張五常有少許機會的權利,其它男人的追求權利。這樣說,同學們不會有異議吧。但為什麼有那麼多的青年不管投票投的是什麼,只是贊成投票呢?這些青年看來是熱情有餘而理智不足,想也不想就跟著輿論走。

世界很複雜,我們要花很多年的功夫去做學問才可以把世界較為簡單地看。不是說我下過數十年苦功,你連大學也沒有畢業,就要聽我的話,要同意我的觀點。是說下過功夫而知道世界複雜的人,看事比較客觀,比較冷靜。當然,有些人讀過很多書,懂得舞文弄墨,但其實學而無術,說不上有什麼分析力。另一方面,有些人讀不到幾年書,但懂得左右衡量、冷靜看問題——這是不學有術了。更有些人像我那樣,天生毫不冷靜,但屢遇明師,練得一門熱、冷隨意的法門,可以在數秒鐘之內從熱情轉為冷靜,使不知就裡的覺得是個怪人了。

做學問,除了爭取知識,主要是學得怎樣冷靜看世界。有些人天生就懂得冷靜思考——不學有術——而如果智商相若,這些人學得特別快。但如果你天生熱情,又沒有上佳的求學際遇,你倒要強迫自己冷靜一下。這是說,看世界要退後三步才看。

無論你怎樣熱情,你會同意美人誰屬不應該由投票決定。但你會同意以投票決定有沒有租金管制嗎?剝削業主的權利,在概念上與剝削美人的權利沒有什麼不同。為什麼你贊成以投票推行最低工資呢?是恐怕資本家剝削勞工嗎?證據何在?你是否打算補貼那些虧蝕的資本家呢?因為有最低工資管制而找不到工作的低層勞工的權利怎樣了?要政府綜援他們嗎?納稅人的權利怎樣了?

我從來沒有反對過幫助那些真的需要幫助的人,但冷靜地看,不容易知道怎樣幫助才對。假裝可憐來博取綜援的人無數,要怎樣分辨開來呢?福利經濟一展開,上下其手的有關人士無數,要怎樣杜絕這些行為呢?要政府資助教育嗎?怎可以搞到一個大學生的經費高於世界上任何一家大名鼎鼎的私立大學呢?

問題非常複雜,一言難盡。歷史告訴我們兩個規律。其一是起於仁慈的福利,永遠從小開始,然後壓力團體運功,愈搞愈大,走回頭路很困難。其二是任何形式的公眾投票,一般導致福利增加。香港在完全沒有公眾投票時,政府開支是國民收入的百分之十七,今天是百分之二十三。投票增加了,雖然還沒有達到民主派要求的。福利的本身沒有什麼不妥,但增加到某一點經濟就會倒塌下來。

今天中國的熱情青年是有意圖為社會服務的,願意付出代價。我自己年輕時也這樣。問題是,投票往往給某些人權力,而這些人不是青年。投票選美人我同意,投票選賢能我也同意。問題是賢能不是美人,給他們權力,他們會怎樣了?老了,我還不能忘記四十多年前讀到的大師奈特說過的幾句話:「當有人告訴我他需要些權力來做點好事,我會衝動地想:是嗎?有誰曾經用其它理由來爭取權力呢?有了權力,這些人做出什麼來了?」

個人的權利要有所界定,而如果要推行投票普選,這界定更加重要。想當年,起草基本法的朋友問意見,我說重要的是寫明政府的開支不能超過國民收入的百分之十八。後來聽說這建議有人提出,但不能通過。早些時,一九八四年,我提出以公司法治港,把香港改為一家公司機構,其中一個原因是公司股民的投票,可投的項目有「地方法」的規定,而這後者的形式,對市民(股民)的權利界定可以有高效能。

不是崇洋媚外,但我老是覺得西方的學術文化比中國的來得冷靜,遠為客觀。故老相傳,炎黃子孫喜歡論仁義道德,談民族大義。在昔日的學而優則仕的社會中,這些觀念重要。我說過,維護這傳統的代價,是放棄科學傳統。時移勢易,今天我們重視科學,但科學驗證是客觀的方法,要冷靜地看問題。今天的神州,科學的冷靜看來還鬥不過仁義的熱情。

不要誤會,仁義道德是有其好處的。熱情本身也不是壞東西。沒有誰可以貶低一顆熱烘烘的善良的心。困難是這樣的心不能解決問題。解決問題要推理,而推理要用腦,冷靜的。記得昔日作本科生時,一位同學考試的熱情答案得個零分,寫信給教授要求加分。教授沒有加,但回應一句:「你的心是在正確的位置(Your heart is in the right place)。」

幸或不幸,經濟分析是假設每個人的任何行為都以自私為出發點,不這樣就沒有經濟學。我自己的心不同意,但腦子想時是另一回事了。自然科學沒有說人是上帝造出來的,但信上帝的科學家多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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