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September 16, 2004

資興攝霧記

資興是個小鎮,不見經傳,只是幾年前被一個攝影者發現了秘密,傳開了,一舉成名。位於湖南之南的郴州市之東二十五公里,從廣州去五個小時車程。朋友,你喜歡搞攝影嗎?如果沒有識途老馬指點迷津,你跑到資興不會找出這個秘密。



故事是這樣的。三年前,一些熱心人士搞扶貧運動,要改善資興一帶的食水質量。找水源,尋尋覓覓,遇到一條水深且冷的江,早上有霧。一位搞攝影的,拍得一幀霧景,比賽獲獎,秘密就公開了。今天還是秘密,因為沒有識者帶路,外來的人不可能找到那個地方。



是個奇特的景點。識者雲,每年七、八、九三個月,每天早上必定有霧,風雨不改。我是為了第七本攝影集——《山一程水一程》——的一些作品不滿意,要改進一下,才跑到資興去的。黃昏到了資興,進酒店後,趕到景點視察形勢。不起眼,有點失望。江不大,在峽谷之間,水冷而清,怎樣看也不是絕妙佳景。但我知道,霧可以改變一切。



兩岸山高,太陽出得遲,翌晨我們六時才出發,十五分鐘後抵達場地。沿江開頭一段沒有霧,見到霧就是景點了。已經有數十位攝影者在那裡等候,三腳架滿佈大約五十公尺寬的岸台。他們在等。等什麼呢?等他們聘請的兩艘漁艇。據說每艇六十元。姍姍來遲,兩艇六時四十分才到達。我一看就知道適者生存:艇形十分好,一隻艇上一個人穿上蓑衣,頭戴草帽,另一隻有兩個人,都戴著帽子,一個手持漁網,腰扎魚籃。應有盡有,無所不合。我想,這些就是演員了,道具齊備,設計得好,顯然是經過兩年的操作,受到眾多攝影者的建議與修改,才達到這個勝於亂真的境界的。



我從來不搞舞台攝影,但絕不反對。好作品就是好作品,沒有誰管是怎樣拍得的。我的困難是一個懶人,永遠提不起勁去安排什麼,只是拿起照相機,見到稱意的,就把快門按下去。我的專長是看光看得快,構圖掌握得快,而又因為四十多年前在黑房下過苦功,一看景物就知道相片的效果會如何。用負片,自成一家,發明了在曝光上「出術」,昔日在加州拜師者眾。



這次到資興攝霧,作為主角的兩艘漁艇不是我付錢的。不好意思叨他人的光,躲到一個沒有人的角落去拍攝。殊不知膠卷用完了,太太到汽車替我取膠卷,聽到眾多攝影者中有人說:「這位是白頭教授的太太呀,教授是攝影老前輩,五十年前與簡慶福一起搞攝影的。」真的是五十年前嗎?是四十九年前,而今面對一個陌地的晨曦霧景,生命是四十九年後的黃昏,不勝感慨。



正在遐思,聽到遠處的影友大聲說:「讓他指揮漁艇,讓教授指揮好了。」怎麼可以呢?我處身的地方與他們的是兩回事,角度不同,適合我的不適合他們。漁艇是他們聘請的,不敢指揮,但還是拍得十來幀可取之作(兩幀刊登在這裡)。



攝影者喜歡攝霧,有兩個原因。其一是霧的本身如夢如幻,有詩意。其二更重要:霧可以掩蓋著難看的景物。少年時,我曾經攝得一幀獲獎的、全是白霧只有一小黑舟的作品。這次在資興景點的早上,霧不多,但不多有不多的好處——若隱若現的背景別有一番滋味也。資興的霧,好處有三。其一是季節適合時,朝朝有,不用碰巧。其二是霧夠白,空氣清新使然也。不夠白的霧,處理很麻煩,有時我要提升四個光度才可以勉強矯正。其三是那裡的霧飄忽無定,散集不常。變化多,看到不合意的稍等一下可能驚喜。



這就帶來資興攝霧最奇特的地方。一個完全不懂攝影的人,第一次初學,可以到那裡亂按快門,十多卷膠片後總會有一兩張可以入選國際沙龍的。這位初學者的困難不是攝不到,而是不懂得怎樣選出來。是的,懂得怎樣選就算是懂得一點攝影藝術了。



笑塵埃四十九年非,我想到四十九年前到香港沙田拍攝霧景的往事。想當年,沙田是香港影友的最佳去處,暇日之朝,活像今天的資興霧點,堤岸滿佈攝影者。昔日沙田的場面比資興的大,可取的景物比資興的多,而霧也夠白。困難是,到沙田十次八次沒有霧。有時見到霧了,以為執到寶,但清風徐來,只數分鐘就要鳴金收兵。資興的霧在峽谷下,江上只有微風,把霧吹得飛來飛去,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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