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服文章要怎樣寫才對
二十世紀英國經濟學大師凱恩斯寫過一本題為《說服文章》(Essays in Persuasion)的書,文筆好,讀得明,但影響力卻遠不及他後來發表的《通論》(The General Theory of Employment, Interest and Money)。後者我讀不懂,但凱恩斯學派出自此書,對大政府的影響有口皆碑。作研究生時與一位教授談起,他說凱氏的essays寫得那麼流暢,是文字高人,但《通論》大家讀不懂,作者似乎不清楚自己要說什麼。
清晰的文字比不上模糊的有影響力的例子,不限於凱恩斯。大名鼎鼎的海耶克,影響力不少,但海氏的分析力平平,好些時模糊不清。奇怪,海耶克的影響主要是在思想那方面,政策上的影響數不出什麼來。費沙的思想與文字皆清楚絕倫,政策影響更是少見經傳了。佛利民比海耶克清晰得多,但政策上的影響也是遠不及思想上的。五十年前他提出的學券制,同樣用公家錢資助教育,比公立學校優勝,白黑分明,佛老與支持者叫得力竭聲嘶,但接受性到今天還近於零。思想影響與政策影響不同,而經濟學者對政策有明顯大影響的,古往今來只有馬克思與凱恩斯,二者的思維皆不夠清晰。影響思想比影響政策容易,因為前者沒有壓力團體的左右,奇怪是影響思想也不一定需要文字清晰。
提到這些,是說我不知道有說服力的文章應該怎樣寫。有說服力與有影響力差不多是同一回事。自己寫文章,一抒己見,為的只是過癮一下。從來不奢望會影響什麼。我不傻,不會意圖改造社會。問題是既然動筆寫文章,有點影響是錦上添花,卻之不恭也。我想,既然有讀者,多的,不可能毫無影響力。我自己讀他家之作,總受「影響」,胡說八道的也不例外。於是,自己動筆時總希望有點影響,可以「說服」一下。
還有兩點要說。其一是我關心中國的青年。他們的際遇比我差,學而不得其法,讀我的文章多多少少會替他們打通一點經脈。於是,自己怎樣想就怎樣寫,讀我的文章就跟著我的思路走,不可能不中計。其二是自己的一個幻想。中國的迅速經濟增長二十五年了,是人類紀錄,可以再來二十五年相當刺激也。不容易,機會不大,但想是可以這樣想的。記得一九八九年在深圳舉行的改革十年回顧,我公開祈求的是再來十年。今天得到了,有過之,貪得無厭,幻想著再來二十五年。於是用足心機,希望文章可以協助一下奇跡再出現。絕望之為愚妄,與希望相同——是羅曼羅蘭說的。
不知說服文章要怎樣寫,但有自己的法門。簡單的:說服文章要先說服作者自己。其它不管,管不著,也不知怎樣管才對。這樣看,說服文章——說服自己的文章——我知道怎樣寫,可以說一下。
首要是淺白清晰,不賣弄技巧,邏輯簡單,有話直說。我認為不難,但友儕中清晰的分析文字不多見。我自己寫解釋性的文字,老是問:可不可以說得再淺白一點。認為不夠淺白我會轉換角度再說。有時以不同角度重複又重複地解釋同一問題,得到同樣的答案,可使自己堅信不移。說服了自己,同樣地說服他人的機會應該上升。清晰有說服力,不被接受是因為與讀者本身的利益有矛盾。模糊的文字也可以有影響力,因為模稜兩可的言論可以隨意闡釋,又或者不知為知之,皇帝的新衣看到了。
其次是用例子重要,最好是有趣的實例。二十年前曾經寫過,中國人聰明,但奇怪地不善於用例子。當時岑逸飛寫了一系列文章為我解答這現象。孟子用例子不好,孫中山也不成。這些是聰明人,但例子卻用得蠢。如果同學能找到岑逸飛當年寫的響應(記得是在《信報》分七期刊登),放到網上去讓大家研討一下也好。
還有其它的。我認為有說服力的文字要誠懇,要有善意。這兩點有些人容易,有些人困難。不誠懇而又沒有善意的文字,可能還有點說服力,但加上誠懇與善意,事半功倍。
這就帶來我要說的另一個重點。只批評而不讚賞的文字,縱有天大本領,說服力不可能高到哪裡去。你小看了我,怎還可以相信你說的話呢?在分析中國經濟發展的話題上,我的處理與好些朋友不同。批評中國的文字我寫過不少,但永遠筆下留情,不小看執政者的本領。不同意或反對,讀者容易接受,但認為自己高人一等就麻煩。說實話,如果我是大獨裁者,以民生為己任,我沒有把握比北京做得好。就是當我說某政策是蠢、蠢、蠢,字裡行間毫無貶意。
認為是對的政策我通常立刻贊,有時大讚特贊。自己意想不到的正著,我會讚好幾次。理由簡單:讚得多,批評有重量,而這重量是說服力了。當年的師友是這樣說服我寫的文章要怎樣修改的。
還有一點。你要說服人家,但自己不可能永遠是對。分析上,邏輯可以不錯,但事實如何,局限怎樣,錯的機會不少。知道不對而立刻認錯,是易做而又可以提升自己說服力的行為。凡說皆錯,凡錯必認,是蠢才,不可能有說服力。但被認為是不蠢的人,凡錯必認就佔了先機。外人會想,這個不蠢的人曾經認錯,他堅持己見要多考慮了。這也是說服力。
在我認識的師友中,凡是師級人馬都有說服力,而其中最能說服我的是老師艾智仁。艾師不僅凡錯必認,他根本不管一個思想或論點是誰的。任何有趣的問題他每次重新考慮,彷彿是小孩子第一次聽到。當我對他說要借用他某思想時,他會說:我的所有思想都是借回來的。一個思想快如閃電的天才可以絕對客觀地看問題,不多見。這種人最有說服力,因為我們知道這樣的人不會因為觀點是自己的而偏袒了。
在今天地球一體化的大時代中,作為主角的中國還沒有明顯的壓力團體出現。既得利益多得很,但還看不到有明顯的團體凝聚力。可能自我安慰,邏輯說,目前以中文寫說服文章是比較容易有成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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