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再看中國二十年?
中國的高速經濟增長,不斷的,有四分之一個世紀了。無疑是人類歷史紀錄,而考慮到東歐與前蘇聯等國家也搞開放改革,但與中國的進度不可相提並論,「中國奇跡」就成為今天西方的熱門話題。
兩年來外間的經濟專家喜歡提出這樣的一個問題:中國的高速經濟增長還可以持續二十年或更長的日子嗎?看好的與看悲的都有,於是成為一個頗具爭議性的話題。貝加偏於悲觀,舉出西德與日本的例子,認為一個高速發展了二十年的國家,總會做出一些傻政策,拿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是以為難。佛利民的看法是好壞參半。他認為中國還沒有政治自由,動亂早晚會發生。對中國前景繼續看好的師級人物也不少,可能佔多數。芝加哥大學的R. W. Fogel就是個樂觀者——此君最近舉出其它成功國家的經驗,以數據推出對中國的「樂觀說」。
上述幾位都是老朋友,我不同意他們的觀點是因為大家對中國情況的理解不同。四分之一個世紀前我是他們當中唯一的對中國前景看好的人,只因為掌握到一些關鍵的局限轉變,在推斷上勝出幾條街。今天,走進熱衷於中國發展的西方經濟學者群中,我可能被編為一個悲觀者。不是很悲觀,因為原則上中國繼續高速增長二十年不困難。可惜「原則」換不到飯吃,而中國目前面對的局限變量太多,政策上可以出錯的地方不少。避免大錯,也不容許多項小錯組合,再來一個高速二十年當然可以,但這樣的假設難以接受。
今天中國的經濟活力與七十年代初期的日本相近,如果日本當年沒有做出幾項大錯——尤其是管制農產品進口與讓日圓大幅升值——他們的經濟神話可能一直說到今天。另一方面,今天看中國,使我聯想到彷彿三十多年前自己身在日本,近距離地觀察那裡的經濟。但當年沒有這個機會,就是有也言語不通。滿是活力的經濟,一個專家學者整生難得一遇,何況中國是那麼大的國家。
應該是個人的奇遇了。以產權及交易費用為重心的、今天被稱為「新制度經濟學」的分析,從開始我就參與,經過多年的實證研究,懂中文,機緣巧合,一九七九年起跟進中國的發展,觀察到一個大國從近於零開始,彷彿天方夜譚地逐步凝聚而達到今天的經濟活力——這樣的觀者天下間可能只我一個。七十歲了,歷史與不同體制的運作知得多,任何制度上的因果話題我可以隨意地以多方面的經驗印證。
一九八一年我推斷了中國會走市場經濟的路,三年後我說中國會有二十年或以上的的高速增長。看對了不是僥倖,而是當年的局限轉變簡單明確,使我安心而又武斷地作假設,邏輯井然,於是把自己的名字押在推斷上。今天的情況遠為複雜。大致上,我感受到胡、溫政權要走的路;也是大致上,我認為他們要走的路是對的。問題是他們面對的局限條件複雜,可能出錯的地方實在多。
中國會再有二十年的高速增長嗎?會或不會,胡亂選一方的命中概率是百分之五十,不俗,但我從來不下這樣的學問賭注。假設中國不會作出政策上的大錯或多項小錯,於是樂觀推斷,近於套套邏輯,說了等於沒說。界定多項局限的可能轉變而逐項分析,太複雜,讀者會感到天旋地轉。這裡我只能申述自己相當肯定的大概,而今後見到政策上有明顯的錯,會繼續大聲疾呼。可惜上蒼雖然對我格外仁慈,還可以眼觀六路、推理縱橫的日子恐怕不多吧。
首先要說的,是實質的國民收入增長,中國要繼續二十年以往的高速是不可能的。這是因為產品與服務的質量上升,大部分沒有算進國民收入增長之內。這些年中國的國民收入增長率其實高於政府的統計,高出多少只有天曉得。產品與服務的質量改進不會不斷地直線上升——會繼續升,但會緩慢下來。這樣,如果今後的二十年中國能保持政府統計的增長率,人民的實質生活改進不會像以往的那麼快。
產品與服務的質量轉變,沒有全部反映在價格上,是個指數難題,二十多年前我和專家老友Z. Griliches研討過。我認為中國的實質經濟增長率大幅地低估了,是因為一九九八起有好幾年,中國有百分之零至三的通縮,而同期質量的上升非常快。這顯示著通縮其實比公佈的數字來得嚴重(以一個作不得準的裝修例子看,九八至○三的通縮年率達雙位數字)。但同期的失業率徘徊於百分之三至四之間,而國民收入的增長率大約是八。這些加不起來的現象外地沒有出現過,大略查考,認為北京的統計沒有亂來。結論只有兩方面:其一是傳統的貨幣與宏觀理論出現了問題;其二是中國的經濟體制與貨幣制度自成一家,撇開沙石有獨到之處。
回頭說中國今後能否持續高速增長這話題,我們當然只能從北京的統計數字看,不管質量的轉變。三年多前北京定下的目標,是到二○二○年,人均收入的增長年率是七點二,國民收入的增長率大約是八點零。不誇張,但怎樣看也是高速了。事實上,以目前的形勢看,不搞宏觀調控,不讓人民幣升值,各方面略為放寬,國民收入的增長率達雙位數字很容易。這不是問題,問題是高速的增長可否繼續二十年。這樣看,國民收入的增長率不需要保八,保七也了不起,算是高速。
這裡要提出,我對中國發展的看法與外地的經濟學者很不相同。其中一個重要的分歧,是我認為中國還在改革,而那所謂「中國奇跡」主要是制度改革的效果。對我來說,要理解中國,論什麼產出函數,搞什麼回歸分析,皆廢物也。關鍵是制度的轉變。
回想八十年代初期,港商在廣東設廠,政府指定要用國家職工,做是三十六,不做也是三十六,工人於是比賽慢動作,午餐後睡兩個小時。後來港商打生打死,爭取到僱用合同工,推出件工制,工人立刻清早排隊等開門,不再睡午覺,放工時間驅之不散。只這樣,工作人數不變,一夜之間產出量上升兩倍。國家職工是一種制度,合同件工是另一種制度,改變了制度生產活力就跟著變。經濟專家把工人數字放進產出函數方程式,不管他們是否在睡覺,不是發神經嗎?
二十五年前我看準了中國的局限轉變,推出制度會迫著怎樣改,於是為文興風作浪,推波助瀾,不知是北京影響了我,還是我影響了北京,又或者是天才了得,跟著的改革發展我多次預先把歷史寫了出來(見拙作《中國的前途》與《再論中國》)。今天向前看,情況不同了。還要改革的是清理沙石,精修細節,扶助農民,推廣知識,搞好醫療,環保江山……。是很多很多的小改,因而有很多很多的出錯機會。
局限也大為不同,複雜的,下期再談吧。
(「中國未來」系列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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