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July 31, 2004

《冷靜看世界》目錄

前言

一、中國農民有轉機乎?
從農民的幾句話說起
杜鵑聲裡斜陽暮
要冷靜地處理中國農民問題
捨農從工的考慮
農業革命的效果
中國為什麼要捨農轉工?
要開放農產品進口
荔枝的供應

二、冷靜看香港
香港不能考慮銷售稅
禽流說
馬丁一子錯
我也有一個夢
鞋店裡的職員
要冷靜地考慮普選
從阿松的政績說起
中國青年要冷靜看世界

三、經濟瑣事
福利經濟的誘惑
侮辱自由經濟的指數
最低工資種禍根
向曼昆致意
失而復得意興闌珊
不修邊幅的天才
從購買墨水筆說起
名牌末日將至乎?

四、三岸經濟
三角二洲大比拚
浮動人民幣的新觀點
出術的遊戲
從葛拉森的謬誤說一國二幣
台灣經濟的困境
也談國家統一
中國的經濟是過熱嗎

五、修憲說
還不是修憲的時候

六、作品論英雄
沙場秋點兵
得些好意須回手乎
英雄也遲暮
虛無飄渺之境
作品的界定

七、學術二三事
熊彼得與海伯納的主義時代
不知為不知
經濟學的悲哀
數學的故事
覆小凱
再覆小凱
儲蓄等於投資的均衡理念
經濟學被誤解了

八、學習的選擇
做筆記與寫下來
教不嚴與沒出息
讀書戰略論
中國青年要學好英文
聰明可以訓練出來嗎?
電子遊戲為禍不淺
學習要從專家是對入手
睡在圖書館的好日子

九、新舊藝術
可愛的極端與一個不收數尾的女人
香港文化的創傷
從沙龍的約束說脫龍的困難
詠梅記
看到畫面的詩

Thursday, July 29, 2004

可喜的檔案

為《南窗集》寫《精英何制?》,要與林山木商榷一下他喜歡的港英時代的精英管治制度。我對政治制度所知甚少,只憑自己的一些經驗與作為一個門外漢的觀察略談。該稿還沒寫好,就想到作香港的租務管制研究時讀到的有關資料,其中香港政府的檔案我很欣賞,這裡說說吧。

很多年前有一種按期發表的政府刊物,以書的形式出版,名為Hong Kong Hansard,應該是今天的政府憲報的前身。二戰前這刊物普及,記得二戰後我的父親每期必讀。什麼時候以憲報代之,沒有查考。研究香港租管我重視Hansard,因為內裡有詳盡的最高層會議記錄。這些記錄指名道姓,以對話方式發表,彷彿是錄了音而一字不易地翻出來的。(當年只有幾個成員的高層——稱立法局——可能是今天的行政局。)

是港督與幾位議員的會議對話,有人情味,而每位參與者的主張,對問題的看法,理據是什麼,都錄下來。記錄中有互相問好、太太與兒女的近況、度假與家庭瑣事等,而主要的內容當然是每位參與者對一項政策的意見。往往精彩,有時使讀者拍案叫絕。是客觀的研討,但冷嘲熱諷,針鋒相對,甚至罵戰也刊登出來了。

是的,今天被看為機密文件的最高層(行政局)會議記錄,昔日是公開的,而二戰前的最好看,因為不客氣的對話,大有火藥味道的辯論,都記錄下來,公諸天下。讀到的讓我們知道參與者是很相熟的朋友,家人常有約會,但有時大吵起來。

我的父親是個商人,坐電車回家的途中喜歡拿著Hansard翻閱。那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於今回顧,好商人當然要讀,因為可以從中知道政府考慮什麼政策及傾向如何。可惜二戰後上述的記錄越來越簡陋,後來最高層會議成為機密,不再刊登了。

第二種令我欣賞的檔案,說不定今天還存在。那是每一事項有關的部門都開一個檔案,然後傳達給其它部門,讓每個部門寫下評語。有些部門只簽下名字,算是讀過,但一般可以看到不同部門的觀點,有提問,有回應,有爭議,也有結論。

想想吧。一個普通市民寄一封信給政府,提出一項建議或質疑,政府就開一個檔案,給有關的部門衡量,徵求意見。評語是用手寫在一種預先印好的厚而高身的政府文件紙上,在頁上連續地寫下去,一張一張的寫滿了的紙的上角有小孔,以一條繩子連串起來,是流水記事,舊的評語在下,新的在上,次序從不出錯。從下向上翻,整件檔案的來龍去脈一清二楚。

三十五年前作研究時,我在香港的律政署與租務法庭讀過不少這樣的流水檔案,牽涉到不少部門,而評語坦率,對市民關懷備至。當時我想,原來香港政府是那樣關心市民,那樣細心地考慮市民的要求或意見的,難怪贏得東方之珠的雅號了。

說民主卻沒有普選投票,說獨裁卻要考慮市民的每項要求,而多個部門都寫下自己的見解,立此存照。行差踏錯水洗不清,因為當年區區在下也可以拜讀,可以公開發表。

今天香港的形勢大為不同了。政治糾紛無日無之。既然普選不是指日可待,我建議香港回復到昔日非民主但其實比普選還要民主的政制。重出昔日的Hong Kong Hansard吧;讓學者審閱每個事項的發展的流水賬吧。

止境的體會

學無止境這句話是錯的!天下可學的學問數之不盡,所有都學,當然學無止境。但單以一門學問而言,學可盡。同一學問,不同的人學的不同,一個人學所有的人,不可盡也。但一個人學自己的,豈不可盡哉?

一位同學見我近來多搞攝影,不繼續多向經濟分析打主意,有微辭。我的回應,是兩年前寫了書分三卷的《經濟解釋》後,到了自己在經濟學的思維的盡頭,再不會有什麼大作為了。雖然間有可取之作,例如寫歡場女子的《類聚定律》或分析配額的文章,可觀,但說到底還是從《經濟解釋》的理念演變出來,不離本,只可作為附錄,學有止境也。

是的,四十年前在經濟學上選走了一條路,不斷地走下去,走到了一個盡頭,筋疲力盡,再賈余勇,有系統地寫下綜合所學的三十萬字,不是止境是什麼?

二十世紀的藝術大師畢加索,搞創作搞到八十多歲,但精彩的作品還是壯年之前的產出,之後數十年走下坡。他壯年的重要作品是他的止境。到了一個頂點而走下坡的藝術家不計其數,而明顯的頂點就是止境了。有兩個或更多高峰的創作者存在,不多見,但這些破例的天才要找到新途徑才有新頂點。有些畫家,例如法國的莫奈與中國的朱屺瞻,要到老年才達到頂點。這是境止於老也。音樂天才莫扎特,謝世三十五歲,其最後的《安魂曲》可能是他的最佳作品,於頂峰時病逝,使人覺得他死於攀登的中途,多活三十年不知音樂會繞樑多少日,能不歎息乎?

不管作品達到的層面如何,明智的創作者恐怕自己達到止境,不能再進,是自然的事。他們會想辦法維持進境的繼續。畢加索選走的路是轉換風格,起初了不起,但過了壯年轉來轉去也沒有大作為。美國土生土長的大師維斯,選走的路是索性一段長時期不畫,或畫得很少,然後又排山倒海地創作一段時期。J. Pollock的天才雄視當代,尋尋覓覓了好些年,一下子找到了創作的好去處,名動天下,但只兩年就畫到了該去處的盡頭,找不到新去處,凶酒,汽車失事身亡,一說是自殺的。

喜歡創作的人可以使人羨慕,但私下裡有哀思。以我自己為例,盛年之際每次盡己所能,寫下一篇認為可以存世的文稿,驕傲之餘有失落感,有一種難以形容的空虛,也擔心無以為繼。兩年前寫好《經濟解釋》後,誇誇其談的表面掩蓋不住自己對經濟學的意興闌珊。

喜歡創作的人把創作看為生命的一個主要部分,失去了創作的機會生命就沒有什麼意思。一門學問走到了自己的盡頭,要轉一個方向,不易走,而對我來說不容易在新方向上找到新興趣。不少同學希望在經濟學上我還能捲土重來,在宏觀與貨幣理論那方面發展。老實說,如果轉搞宏觀與貨幣,我不會參考他家之作,只憑自己滿有把握的價格理論去分析宏觀與貨幣的話題,可以別開生面。問題是這是巨大的工程,而自己日暮黃昏,無能為力矣。

我是因為要繼續過一下創作之癮而重操攝影故技的。四十多年前對攝影的所知可以設館授徒,但今天的先進科技是當年做夢也沒有想到的。幾年前,退休在即,想出如下的法門。那是攝影時用一百年前的技術,但底片的處理卻是今天的計算機科技。加上自己在學問上搞了那麼多年,就試把學問與感情攝進作品中去吧。一個老了的人的獨到之處,是可以完全不管他人的作品或他人是怎樣想,與世無爭也。

一年前開始嘗試這個幾年前想好了的法門,得心應手,而跟著對計算機的能與不能知得多了,手風愈順。本來打算一年內出版五本攝影集,結果湊夠了作品出版七本。因為採用的是前人沒有嘗試過的新、舊相差一百年的技術組合,學問又多了四十年,不管什麼題材,怎樣隨意拍攝,作品都有一些新意。其間自己對梅花、桃花與其它花草樹木的闡釋高興,對黃山作了沒有雲霧的處理,而更重要的是今天國內的公路可行,讓我對神州大地的田園、農居、農作及山山水水的蒼煙落照,作了相當全面的頌讚。是那麼幽美迷人的景象,天下獨有的,奇怪沒有多少攝影者平淡地讓這些景物說一些話。

意興闌珊而又有點傷感的,是只一年就在一項新想出來的創作玩意上走到了盡頭。可以還攝得好一點的機會存在,但創作的新意是到了盡頭,止境也。是封機的時候了。朋友聽到我要封機,堅持我還要到九寨溝走一趟。他們認為我的攝影法門最適宜處理九寨。幾天前黑蠻又再次邀請我到他的故鄉鳳凰小住幾天,拍攝那個因為被封為什麼文物而建造了機場的古鎮。古鎮多得很,鳳凰今天知名天下,沈從文與黃永玉生長在那裡有點幫助吧。

學有止境,一門學問到了自己所能的盡頭,其失落的體會不好過。驕傲與傷感的合併是意興闌珊。總要找一些創作玩意來繼續,好叫不負此生。編輯自己的英語論文結集算不上是創作,不容易提得起勁的。問題是沒有興趣也要做,而且要做得好。

餘下來可以維持一段長時期的創作玩意是書法。可惜這種藝術很困難,屢攻不下。太困難的玩意,雖然興趣十足,失敗的感受會容易地掩蓋了創作的滿足。

Tuesday, July 27, 2004

神州四缺

一九八一年起我看好中國的經濟發展,二十三年過去了。這些年來,好幾次形勢不妙,不少朋友持悲觀看法。但我力排眾議,說那樣重大的改革不可能毫無沙石,去向還好。是的,這些年來,我對中國堅定不移的審慎樂觀不知給朋友罵了多少次,但最後他們拜服。

然而,幾個月來我對中國經濟發展的感受不對。增長率高達九點五而有不妥的感受,不能說是悲觀,但樂觀再也不敢說。沒有作過調查研究,但直覺說不對頭。我這種直覺很少錯。衷心希望這一次我是錯了的。讓我從中國目前的四項短缺說說吧。

(一)缺電。最近在這裡以兩篇文章說過了,不再談。這些文章發表後,有讀者提供資料,顯示缺電對經濟的損害相當嚴重——我的估計大致上沒有錯。

(二)缺煤。幾年前因為電力有餘,政府以環保為理由而封掉數之不盡的私營煤礦。今天電源不足,私營煤礦再興起,但一時間供不應求,煤價急升,使山西的收入大增。運輸不易,據說運費與煤價相若,而以火車搬運其耗失量達百分之十五——歐洲搬運的耗失是百分之三。

(三)缺勞工。不少地區投訴工業勞工短缺,所謂「民工荒」是也。工資有上升跡象,但工業的朋友說,因為來料價升,好些行業不易加工資,導致工人流失率的增加。簡短的查詢,問題似乎起於農轉工急速緩慢下來。後者是因為政府減農業稅,也補貼小麥與玉米的種植。另一方面,農產品的物價近來也上升了。據說近半年來農民的收入上升得比工業快。

(四)缺地。政府不多批出(一說停批)建築用地。據說昆山目前有八百外資工業項目,投資共十六億美元,但不夠土地設廠開業。

上述四項短缺,對最重要的工業發展皆不利。我們當然高興農民的收入有所增長,但這增長應該來自農轉工,而不是來自政府保護農業。今天中國的農民人口,在總人口的百分比還是太高太高,不鼓勵或阻止這比率下降,不可能成為一個經濟發達的國家。

經濟學的算盤說,沒有理由阻止農業用地轉為工業用地,因為後者的回報率高於前者很多倍。另一方面,無論政府怎樣容許農地轉為工地,後者所需的用地,以總土地的面積算,比率甚小。在飛機上俯察世界任何工業發達的國家,工業區只是土地的一小撮。以整個國家而言,農產品可能因為農民轉往工商業轉得多而受到影響,但土地怎樣轉作工商用途,對農業整體的影響甚微。

我說過了,這些年中國的經濟發展使舉世囑目,也變得舉足輕重了。在史無前例的舉世廉價勞力暴升的巨變中,中國的發展足以為傲,也搶先地佔據了有利陣地。但這樣一來,其它國家無不虎視眈眈:一些留難中國的產品進口,另一些要產出競爭而把中國殺下馬來。

二十多年的大事改革,中國好不容易才爭取到今天的、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位置。正因為這樣,加上樹大招風,中國面對的是最嚴重的關頭。我認為目前的位置不能持久:要不是繼續爬上去,就是被擠下來。在這個關頭北京的政策顯得零散、猶豫不決,也加不起來。我可能看錯,也希望是看錯了。

Saturday, July 24, 2004

美麗與幽美不同

馮漢復到紐西蘭走了十天,回來後對那裡的風景說得天花亂墜。攝了不少相片給我看,果然美麗非凡。問題是美景如斯,我看不到一個李白,看不到一個杜牧,也看不到一個蘇東坡。換言之,我看不到詩意,引不起我的感情,見到的彷彿是一個美麗而不懂得談戀愛的女人。

這就帶來這裡要說的話題。作為炎黃子孫,生長於中國的詩詞與藝術的文化傳統,我對紐西蘭的美景看不慣,驟眼看來在感情上缺少了溝通不難理解。但真的只因為文化背景不同而使外地的美景觸動不了我的情感嗎?還是外地的美景本身缺少了情意?我認為兩方面都是原因。

支持文化背景影響我們對景物的看法,可見於旅遊中國的西洋鬼子對神州風景的評價。他們說美麗,說奇怪,說有趣,但沒有說看到一首詩。支持外地的美景缺少了情意的看法,是西方的詩雖然寫得好,但論及以景寫情,或以情寫景,尤其是寫山山水水、草木竹石等題材,我們的詩人遠勝老外是無可置疑的。

藝術上,無論是雕塑、建築、音樂、繪畫(十七世紀起)、小說、戲劇等,我們都被西方比下去。他們沒有書法,無從比較,但詩詞與寫景寫情的「序」或「賦」,凡與景、情有關的,我們勝來容易。

我不認為我們是一個感情格外豐富的民族。歷史的經驗不支持這樣看,而藝術整體的發展更不支持了。然而,觸景生情這回事,老外可沒有像我們那樣容易地流下淚來。是景之別也,非人之別也。

一年來為了搞攝影,我在國內跑過不少地方,所到之處,無不細心地體會、細心地看。這經歷使我明白為什麼我們曾經出現了像李白那樣的詩人。中國的風景不是美麗,而是幽美。滿是幽美之景的國家,地球上似乎只有中國。

我說的幽美,是指可以容易地觸發感情的景物,容易地觸發遐思,彷彿是一個惹人談戀愛的女人。為什麼會是這樣呢?

我認為中國的景物使人有幽美之感,主要有兩方面。其一是我們的景物大有古意。你不需要是什麼地質學家或植物學家,但見到奇山巨石、蒼松芳草,你不由得感到這些曾經歷盡滄桑,有很多往事要向你細說。事實上中國是個古國,數十年後因為經濟發展會變成怎樣不得而知,但今天,古屋、古田、古村落等觸目皆是。古意令人懷古,這是幽美使人遐思之一也。

其二是中國的景物有苦意。大家都知道好藝術往往有點苦味。只要離開了因為經濟發展而促成的高樓大廈或工廠滿佈,見到的田園皆有苦意。不是人民公社或文革期間那種毫無藝術味道的苦,而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粒粒皆辛苦。是的,今天我們還可以在國內隨處見到陶淵明昔日寫下的「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還是用牛耕田免不了有點苦味,而無論村居、小徑、菜圃、梯田等都使人體會到農民的血汗,但有詩意,很幽美的。

朋友,多到神州大地走走吧。今天因為交通有了長進,幽美之境正如蘇學士說的「取之無盡」。但經濟發展得那樣快,我們無從估計這幽美的整體可以維持多久。經濟與科技發達是有代價的。個人不大願意付出的代價,是今天還可以見到的「采菊東蘺下,悠然見南山」。

Thursday, July 22, 2004

只管作品與自己之間

這些年不少讀者或朋友問及,在幾項造詣上我有點成果,有點創意,秘密何在?最近一位女孩子再問這多方面有成果的秘方,陳辭懇切,我就告訴她,說:「創作時我沒有意圖跟任何人比賽,所以變得唯我獨尊,毫無敵手。」不是高傲之言,因為任何人只要在心底裡沒有意圖跟外人比賽,只做自己喜歡做的,只為滿足自己,沒有敵手理所當然。

經濟學說,每個人每天都在競爭。這沒有錯,但在創作時我絲毫沒有競爭之念,只管作品與自己之間。作品產出後當然無可避免地給外人或市場與他人的作品比較一下,而自己有時也跟他人的比較一下。這是競爭,是比賽,但只是作品產出後的事——創作之際我毫無比賽之意,而除了兩三個知己,永遠不管他人怎樣想。朋友,你做得到嗎?

先談近來我多搞的攝影吧。如果我是為了參加比賽而攝影,拍攝時我會有很多顧忌:評審團怎樣想,其它賽者的作品會是怎樣的水平,自己的作品會不會與他們的類同呢?有絲毫這樣的顧忌,縛手縛腳,作品受到競爭者的左右,就不可能唯我獨尊了。要爭取什麼銜頭也類同,因為也是競爭,也是比賽。在市場出售作品呢?如果創作時顧及,也會受到競爭的顧忌約束。

沒有誰不喜歡給外人讚賞,我也喜歡;沒有誰不喜歡把競爭者殺下馬來,我不例外。但對我來說,這些是作品產出後無可避免的事。被贊比被彈可取,勝比敗為榮——都是人的本質。然而,在創作之際,我只管作品與自己之間。作品產出後,不言自明的比賽無可避免,而既然無可避免,創作時我就完全不管。只要你能做到這種唯我獨尊,意識上沒有敵手,作品有點創意是必然的事。可不是嗎?上帝造人各各不同,缺乏創意主要是因為你不能在創作時孤立自己,不能只管自己與作品之間。孤立自己就是唯我獨尊了。

這裡要提到一個有關的重點。說過的,在造詣上我非常重視基礎的訓練。技術上的訓練,我痛下苦功,而學習時他家之作看過很多。基礎欠佳的作品,懂得的人一看就知道,而如果試圖以手法掩飾基礎的不足,怪作就會出現。好攝影的青年求教於我,我的回應,是一般的攝影技術外,要懂得光的處理,構圖要熟習空間與焦點的安排,多讀藝術書籍,多背詩詞。在爭取基礎訓練中,外人的影響無可避免。然而,一旦有了足夠的基礎,輪到自己創作,你不要管外人對你的影響,不要管外人給你的作品的分數如何,只要管作品和你自己之間:景物對你說著些什麼,你要憑景物說些什麼,只此而已。

說得多了,我要以一張最近攝得的作品(見圖)示範。個人喜愛這幀作品,很簡單的:一間小屋,一朵荷花。橫看直看,這作品平凡之極,沒有任何誇張的地方。容易攝得嗎?非常容易:我見到了,覺得景物對我說著很多話,於是拿起照相機,看看光,看看空間,左右高低移動一下,不到一分鐘,就把快門按下去。有創意嗎?懶得管,但沒有見過一張類似的荷花作品。一些攝影大師見到可能說:「這樣平凡,有什麼了不起呢?」我會回應:「的確平凡,但你看得到嗎?」

是的,小屋一間與荷花一朵那樣平凡的景物,到處都有,問題是攝影者能否看到。詩詞讀得多有助——這是外間的影響——但更重要的是攝影時我只管景物與我之間,只管把景物對我依稀地說的話表達在一幀作品上。如果看景物時想著外人會怎樣評價,競爭比賽會如何,我會漠視平凡,為了求勝心切而放棄了創作時應有的孤立,作品就不容易有新意了。

攝影如是,經濟研究也如是。不久前楊小凱以長文品評我的經濟學術貢獻。他批評我不參考他家之作,但又大讚我可以不管他人而大有創意云云。說實話,在經濟學的基礎上,我曾經千錘百煉,但如果我頻頻參考他家之作,怎還可以有創意呢?

像攝影一樣,我所有的學術文章都很簡單,很平凡。昔日有行家批評我的佃農理論,說是那麼簡單的,沒有什麼了不起。巴賽爾的回應,是的確簡單之極,但二百年只有史提芬一個想得出來。後來寫果園與蜜蜂,簡單得連小孩子也哈哈大笑,但赫舒拉發讀後回信,說:「你自己知道此文頂級,不要管艾智仁和我怎樣想。」

說過多次,我平生最幸運之處是遇到好老師。只管作品與自己之間的創作法門,是老師教出來的。當年學寫論文,老師說:「你對我們細說他人說過什麼,無論說得怎樣精彩,是零分。我們要聽聽史提芬說什麼。」這樣,我就逼著要把自己孤立起來,唯我獨尊地想,而又因為完全不管他人,我可以心安理得地向淺中求,問得簡單,答得簡單,凡事平凡地看。

昔日我受到的教導,與今天國內研究院的教法背道而馳。國內的導師指定博士生的論文題目,規定要怎樣寫(連最低字數也規定了),他家的文獻要怎樣細說,數學方程式要怎樣,統計分析要怎樣。於是乎學生完全沒有孤立思想的空間,只按導師劃下來的規格,搞技術遊戲。我認識的國內研究生,一般是越學越蠢的。

只管作品與自己之間的創作行為,說易甚易,說難極難。從學術那方面看,今天一般的學者不能做到,是為了生計他們沒有機會這樣嘗試。像香港及外地的二流大學,為了保飯碗學者要數文章,論學報的名牌。於是乎寫文章是為了競爭,但求技術可觀,容易發表,內容只有天曉得,所謂創意其實只求不同,簡單、平凡的皆遭淘汰。

這種學術競爭彷彿攝影的沙龍比賽。後者一般賣弄技術,整古造怪,又或者求美觀,求難得,就是獲獎的作品也說不出半句令我感動的話。

朋友,要真的嘗試一下創作嗎?要孤立自己,走進一個唯我獨尊的、只有作品和你共存的世界。

再談缺電

前文談中國缺電,建議立刻提升電價,因為這是獨一無二的讓消費者自由選擇節省用電的辦法。我建議首先嘗試的價位是提升電價百分之二十。這直覺是基於自置發電機的電費比目前的大約高百分之二十,而既然工廠自置發電機是目前的邊際選擇,在一些假設下,這加幅的命中機會有邏輯的支持。加幅當然是一次過解決電缺最好,這不容易,而如果一發不中,要再調整,那麼向下調整比再向上調整遠為高明。加價百分之二十,直覺說,偏高的機會略高於偏低的。

寫前文時我隨意觀察的估計,是中國缺電大約是百分之八至十,而電力的需求彈性係數應該低於一,以加價百分之二十來解除目前的短缺,需要的彈性係數是零點四至零點五以上。這不苛求,所以沒有多作調查就提出上述的建議。大略地對,容許小錯,是我多年來提出經濟建議的自我約束。

發稿後一位同學給我電話,提供一些有關當局的數據。這些資料顯示,中國目前的電力短缺是百分之六強,比我估計的小。那更好,而如果加價百分之二十,解除短缺的需求彈性係數只要在零點三以上,更安全了。

但同學提供的資料引起另一個問題。有關當局的估計,是工業用電占總用量的百分之七十五,比我隨意假設的百分之五十為高。這增加一點麻煩,因為工業用電的需求彈性係數應該低於住用或商用的。這是說,如果電價加同樣的百分比,節省用電的百分比最高應該是住用,次為商用,再次為工用。然而,加價百分之二十,一次過地解除電力短缺的機會應該還在一半以上。

另一個問題來了。同學說,政府看來只考慮工業用電加價,不加其它用途。這再會增加一點困難,但加價百分之二十還有機會可以一次過地解除電缺。如果有關當局只加價百分之十,限於工業用電,那麼依照同學提供的資料,工業用電的需求彈性係數要在零點八以上才可以解除電缺。這就有點苛求了。

當局在明,我在暗,他們估計的資料可能錯,但比我估錯的機會小。他們不可能不知道需求彈性係數的重要關係。我要提點的,是這係數一般不可能在事前算得準。他們要倒轉過來,問住家、商業、工業的需求彈性係數要是多少才能一次過地加價,加多少,而解除電缺。算出所需的係數不難,然後再問這些係數是否苛求,是否合乎情理。

不管怎樣說,我認為只加工業用電之價,不加商、住的,是漏著。不要見到商住用電的比例較少而不加(據說住宅用電只佔總用量的百分之十一),因為住宅節省用電最容易。另一方面,目今中國的經濟發展,工業最重要,加電價的負擔以小為妙,所以要商、住分擔。

電力供應歷來是複雜的學問,而由政府操縱供應,這門學問更是深不可測了。但複雜的學問有顯淺的一面。我提出的是以淺方法,解決了目前的缺電困境再算吧。長遠的電源供應要怎樣處理,政府要管哪方面,讓市場處理哪方面,不容易分析,因為長遠而言,油價不妙,神州大地免不了要大步向核電那方向發展。牽涉到原子機密,不讓政府插手難於登天,而就算沒有機密可言,安全的問題,不管海耶克、佛利民等大師說市場如何了得,恐怕要半個世紀之後才可以說服老百姓了。

Tuesday, July 20, 2004

神州缺電!

中國電力供應不足已有一些日子了。去年起蘇浙一帶的工廠,每星期只准開工四天或五天,而近半年廣東也有類似的約束。最近北京及一些城市不准空調低於攝氏二十六度,上海外灘晚上吸引遊客的燈色要關下來。廣東容許工廠自置發電機,使幾年前奄奄一息的發電機製造商發了達。蘇浙一帶的工廠則要申請,要通過環保、消防等才能自置發電機。據說批准不易,而貪污卻因而大行其道也。

三幾年前神州的電力供應過剩,今天短缺。發生了什麼事?需求有所增加。工業與國民收入的增長都是原因,但更重要是這幾年電器用品的價格下降得快。空調、微波爐、計算機、冰箱等銷量大增,而在炎夏用計算機要多用空調。供應那方面,困難出於政府壟斷,少了彈性,策劃頻頻失誤。這些都不是這裡要說的。

這裡要說的,是目今缺電嚴重,短期內增加電源供應不易,電費加價是刻不容緩的。不管電量怎樣供不應求,加電價可以立刻解決目前的缺電情況。不可能錯,而再沒有其它好辦法了。只有加價才能有效也說服市民節省用電,讓他們選擇那種用途重要,那種可以少用一點。燈可以少開一點,或早關一點;空調可以少用一點,或溫度調高一點;熱水、電爐等使用可以略為注意一下。這些節省的行為不可能由政府立例管制而得到好效果。但加電價,使用電者知道可省而不省會入肉傷身,必有奇效。總有一個價位會解決今天的缺電情況——這是不可能錯的經濟學第一課。

所有反對以加價的辦法來解決電力短缺的言論,皆胡說八道。不是說市民不會因為電費提升而怨聲載道。怨聲是必然的。但政府可以明確地解釋,加價是協助增加電源的過渡期間的最佳辦法,可以最有效地鼓勵節省,而又能讓住所、商舖與工廠選擇較為重要的用途。政府同時也可以說,加價帶來的收入盈餘,會撥備為增加電源供應的設施。

電價要加多少才適當呢?原則是要加到不短缺為止。嚴格來說,在政府操縱電力供應的情況下,這是要嘗試才能找到適當的價位的。我的建議,是第一個嘗試的價位是提升電價百分之二十。這選擇是基於私人自置發電機的電源成本大約比今天的電價高百分之二十。眾所周知,加價多少與節省耗量多少的關係是需求彈性係數的問題。不用專家作什麼統計研究了:這些統計歷來錯的多,對的少,其命中率比不上我的直覺。我的直覺說,加電價百分之二十,有八成機會以上會立刻解決目今缺電的困境。也不是全靠直覺,因為觀察到的現象,是自置發電機的行為似乎正是邊際間的選擇。其中的推理邏輯可教,讓讀者想想吧。

朋友,你選擇電費加價百分之二十呢,還是三天停電兩次,冰箱的食品臭了,工廠每星期停工兩天,外資卻步,商業與政府機構頻頻休假,失業增加,而又讓競爭之邦以中國的缺電作招徠呢?不易算得準,但今天中國缺電帶來的經濟損失,應該以千億計!

不是有意留難。不久前在《南窗集》發表《宏觀調控的謬誤》,直言對北京的經濟政策失望。缺電而不加價使我更失望了。後者是經濟學的第一課,難道北京的經濟專家比電源還要短缺嗎?

Sunday, July 18, 2004

悼小凱

楊小凱謝世了。二○○一年的春夏之交最後一次見到他,共進午餐,他還是容光煥發。殊不知幾個月後就聽到他患上肺癌,情況不好,近於不治。本來只有幾個月生命,但小凱的生存意識高人幾級,掙扎求活,傳來的消息時好時壞。幾個月前聽到澳洲的醫師束手無策,要他到美國去嘗試新療方。到美不久就返回澳洲,使我意識到美國的醫生也沒有好主意,應該來日無多。

堅強的生命意識使小凱多活兩年,而在這期間他的經濟研究工作不斷。是非常嚴重的病,什么大手術、重化療等令我聽到也心酸,但他還堅持在學術上繼續。能人所不能,這是楊小凱。

能人所不能。是的,楊小凱就是文革初期的那個楊曦光,當時十七歲,因為發表了一篇題為《中國往何處去?》的文章而被困坐牢十年。該文曾經被翻譯為十九種文字。在獄中自修數學,出獄後在武漢大學唸經濟。一九八四年,三十五歲,被美國的普林斯頓大學取錄為研究生,只三年就拿得經濟學博士。小凱謝世五十五歲。可以說,他的學術生涯只有二十年:滿是火花的二十年,小凱不枉此生。

我重視小凱。十多年前請他到港大造訪一年,跟著給他一張聘請合約。他接受了,但其後因為一些我不大理解的原因沒有到港大任職。有些朋友聽到小凱的文革背景與不幸,認為他是個有政治性的激進人物。錯、錯、錯!小凱是個為經濟研究而從清早工作至深夜的人,天天如是,對政治不染指。他是個純真的學者,對學術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我認識小凱時,覺得在學術上他有兩項不足之處。其一是英語水平不足;其二是經濟的基礎理念掌握不夠。那時他到了美國僅三年,這些缺點不難明白。他的長處也有二。其一是小凱是我遇到過的最有預感天份的中國學子;其二是他知道什麼是重要的思想。聰明才智之士不少,博學多識之輩也不難求,但預感好,知道什么重要,則要靠天賦,要學也學不來。不少人說小凱聰明,這當然,但我可不是因為他的聰明而要港大聘請他:聰明易找,有預感而又知道何為重要難求也。當時希望他能長駐港大,好讓我替他補修一下他從來沒有真的學過的初級經濟理念。懂深不懂淺是當時小凱的一點困難。後來這方面他有了改進,而幾月前讀到他的一封英文信,其英語水平判若兩人。

只有上帝知道,如果小凱沒有坐牢十年,老早就有像我那種求學的際遇,他在經濟學的成就會是怎樣的。拿個諾貝爾獎不會困難吧。

於今蓋棺論定,我認為在學術上小凱做錯了一件事:他算錯了自己的天賦。他的學術文章多用數學,自己高舉數學。在出道初期,英語文字不足,趕著發表文章,多用數學是自然的。問題是:有本領用數的經濟學者多如海上沙,但有預感又知道何為重要思想的則絕無僅有。多用數學,頻頻在方程式那方面打轉,以天生預感而走重要思想的路就變得縛手縛腳了。

是的,楊小凱是難得一見的有足夠條件走奈特、科斯、艾智仁等的思想路線的學子,而在心底裡他喜歡那樣做。然而,為米折腰,他忽略了自己的天賦與數學扯不上關係。

Saturday, July 17, 2004

聽陳薩

幾年前與劉詩昆煮酒論年輕的鋼琴英雄,他提到女孩陳薩。今天小女孩變作大女孩,陳薩果然嶄露頭角。刊物讀到關於陳薩,總是說她拿過什麼獎。中國的文化為什麼永遠這樣老土呢?昔日魯賓斯坦拿得什麼獎,跑到美國去耀武揚威。殊不知給評論者破口大罵,毀羽而去。於是閉門苦練,兩年後琴音上找到了自己,再跑美國,震動古典樂壇,沒有誰再提到他拿過什麼獎了。

最近跑到廣州聽陳薩,演奏是在建築設計有世界級水平的星海音樂廳。未進門,就有黃牛大嚷收購門票。以為爆滿,但進場後,不大的演奏廳只有八成左右聽眾,為什麼場外會有黃牛收購門票呢?一想即明其理,不說,讓同學們猜猜吧。

場地不大,不滿,聽眾大約一千人,票價最高一百八十(最低八十),學生半價,廣州是千多萬人口的大城市,而陳薩是中國近來被一些外間媒體譽為鋼琴王國的一個代表人物。發生了什麼事?一個解釋是炎黃子孫對西方的古典音樂認識不多。我認為另一個有關而更重要的原因,是陳薩選奏的樂曲,不夠大眾化。在廣州演奏,聽眾的水平與芝加哥或紐約或倫敦的有一大段距離,她應該選奏比較通俗的古典音樂。在廣州彈今天還有點新潮的德彪西已是一個問題,而起筆彈巴伯的奏鳴曲(作品二十六號),是大錯。老實說,雖然巴伯這首奏鳴曲以技術創新知名,但算不上是好音樂。

閒話休提,陳薩的鋼琴彈得怎樣了。音色(尤其是輕彈的)令我驚喜。這是天分,不可多得也。技術呢?夠用。餘下來要商榷的,是闡釋,而闡釋則無可避免地涉及演奏者的性格與學問了。曲譜是前人所作,音色與技術過了關,大師與小師之別只是曲譜的闡釋。

以陳薩演奏的兩首蕭邦夜曲為例,我認為她彈得幽怨有餘而生命意識不足,因而達不到作者生長的浪漫時代的本質。歐洲的浪漫藝術有幾種解法,四十多年前讀藝術學得的最佳闡釋,是幽怨或激情的表達中,有作者自己的生命意識。

陳薩名不虛傳。像所有鋼琴的師級人物那樣,她要爭取的是闡釋。不容易,因為到頂峰之際,彈者主要是闡釋自己,闡釋自己與作品之間的關係。自己的個性如何往往是天生的,不可強求,餘下來不可或缺的是自己的感情與學問了。搞藝術,學問不足不可以成家。

上台演奏的人不可以不論形象與颱風。陳薩長得高,膚色好,髮型不俗,相貌可人,笑得天真——這些都及格有餘。但服飾的選擇不夠瀟灑高雅,而可能倣傚郎朗,半場後她換衣服。演奏古典音樂的亮相,不要學羅文或梅艷芳,穿得古怪而又頻頻更衣。昔日在芝加哥聽R. Serkin,老頭子穿的禮服如惠州梅菜,鞋子破舊,眼鏡差不多要掉下來。他手在彈,腳踏節拍,口在唱,自我陶醉,與彈出來的音樂一樣「古典」。

我也認為陳薩的颱風還可改進,因為天真中略嫌少了一點古典的誠懇。在服飾與颱風這兩方面,既然是女的,我建議陳薩購買一隻Uchida的演奏影碟研究一下。是的,Uchida的颱風可教,彈莫扎特的奏鳴曲更可教。

Thursday, July 15, 2004

廣西重遊記(三之三)

太太安排行程從不出錯。多方考查,得到的結果,是這次廣西之行抽不出時間到黃姚古鎮了。晨曦拍攝了陽朔南部之後,回到酒店休息時,我計算一下到當時為止的攝影收穫。打算以陽朔為重心的攝影集,已暫名為《山一程,水一程》,但作品足夠嗎?算來算去,還未沖洗,估計可出版的只有四十多幀。這些包括從梧州到陽朔那一程所得。不去黃姚,我要從陽朔到賀州到廣東的路程中多獲二十幀可取之作。這不容易。預算是賀州的黃昏到大受吹捧的姑婆山拍攝,繼而早起走廣東,沿途再攝。殊不知姑婆山浪得虛名,半幀作品也沒有。後來細看才知道,賣廣告的姑婆山名景是由電腦砌出來的。



今天我有足夠的作品出版這本攝影集,主要是一項奇遇。那是在陽朔到賀州途中,我們碰上可能是天下間最幽美的荷塘。可惜是下午一時,光線最差的時刻。強而為之,也得佳作六幀,救一救那本攝影集。如果碰巧是晨曦最理想的環境,該荷塘可以容易地攝成絕響!



荷花的攝影作品數以萬計,但來來去去都是花花葉葉,又或者加一兩隻蜻蜓,很老土的。當然,高人對花葉的處理不尋常,有可觀,但荷花與大自然的風景合併是另一回事。我曾經為這個要求兩次到南京以北的金湖。這一次遇上的,是天下奇景。想想吧。荷塘數十畝,花葉疏密有致,塘中有樹,背景是樹,樹後的背境是陽朔一帶的奇山。有了六幀意外的荷花收穫,其他在回歸途中就比較容易了。



離開廣西,入廣東之境,有很大的感慨。一界之隔,廣東市鎮的街道與建築物是明顯地勝於廣西的。這是說,論經濟情況,廣東顯然比廣西高出相當多。不同省政府的財富資源有別,邊界兩分的市鎮的生活之別也容易看出來了。



廣東的經濟發展特別好,主要是開放改革後不少香港人到那裡投資設廠,帶動了整個珠江三角洲的工業。但我認為廣西的先決條件不差,其經濟發展應該比見到的好。不知他們行錯了什麼政策。這裡試舉廣西的先決優點,給他們鼓勵一下。



(一)是沿海省分,雖然沒有頂級海港,但海岸線那麼長,建造足夠的貨運港口總有辦法。



(二)天氣溫暖,在石油價格不斷上升的時代,溫暖之區有大優勢。



(三)風景幽美,不限於桂林、陽朔一帶——熟知的朋友說差不多整個廣西都是風景區。旅遊行業廣西有條件搞得比目前好很多。另一方面,國內富有的人越來越多,要購買渡假別墅,廣西相當理想。



(四)雖然山多,但不少直上直落,易耕的農地有的是。加上水源充足,農業有可為。目前那裡的農產品物價是明顯地低於廣東的。



(五)經濟重點當然是搞工業。廣西的水源充足,天氣溫暖(有助電力供應)而又是沿海,工資相宜——這些皆利於工業。



是沒有資料實據的隨意觀察,作不得準,但我這種直覺很少錯。廣西的經濟落後於廣東可以理解,但落後那麼多就有問題。直覺說:他們的經濟政策是做錯了一些事,或在某方面走錯了路向。

從一萬八千的幼兒班說起

最近一位親戚移居上海,兒子入讀一間私辦學校,每年十個月的學費是美元二萬。聽猶未了,另一位親戚的女兒到同校讀幼兒班,十個月的學費是美元一萬八千。據說該校生意滔滔,學費往往是由父母工作的機構支付的。

學費由誰支付是一回事,私辦學校的學費多少是由市場決定的。商業機構不是慈善機構,可以少付學費而得到同樣的教育,當然少付為妙。我沒有理由懷疑該私辦學校的質量高,也不是說他們濫收學費。但可以收那樣高的學費,一個重要原因是國內政府不多發私辦學校的牌照,不容許多間私辦學校競爭。

算一下吧。幼兒班每月學費美元一千八百,一班十六個學生是二萬八千八,即是每班的每月學費是港元二十二萬四千六百。慷慨地撥出一半作為學校的其它費用,還有十一萬多作為一班教師的每月薪酬。我自己的兒女在美國念幼兒班時,是名牌私辦,十多個學生的一班只有一個老師。據說上述的學校補加助理教員,而正規老師的月薪大約港元三萬,房屋補貼大可豪華一番了。

不要誤會,寫這篇文章絕對不是投訴該校的學費高,更不是說他們賺錢多(我沒有證據)。私辦教育,有客光顧,你情我願,學費再高也難以批評。我的投訴是中國政府不應該約束私辦學校的牌照。今天國內要大事推行教育是眾所認同的事。不容許私辦的在自由市場競爭,怎可以說得通呢?

不要告訴我教育是那樣神聖的事,政府非管不可。這類言論我聽了數十年,老生常談,越聽越覺得老土,而令我反感的是說這些話的人一般沒有學問。他們代表什麼大家都知道。

教育與一般物品無異,好與壞最可靠的判斷者是顧客,而教育的顧客是學生或學生的家長了。也與一般物品無異,教育的質量是私營產出的最佳。美國最佳的二十間大學全屬私辦,而私辦的中、小學優於公立是慣例,每個學生的成本私辦的不及公立的一半。

香港不同。昔日香港的私立中小學,優質者眾,但後來政府大手資助公立,教師的薪酬高出私立的很多,於是公立的紛紛申請入政府補貼之局。香港的經驗,是政府大手資助公立,見不到教育的質量上升,只見到是私立的被殺下馬來。

國內的情況與香港的不同。今天國內的公立學校,政府補貼不多,教師薪酬低,不少要想辦法賺取外快。這風氣造成了一些不好寫出來的行為。入息不足以餬口,或收入的水平與學問的水平不相稱,賺取外快無可厚非。另一方面,國內的學子數以千萬計,要推廣教育,因為某些壓力而不容易安排借錢給學子求學,又或者因為某些壓力而不容易推行學券制,資助公立教育,只要不把私立的殺下馬來,我們也不斤斤計較了。

怎樣也說不通的,是政府管制辦學牌照,不容許私立的學校在市場自由競爭,也與公立的比並一下。難道很多人患上鄭大班的恐懼症,說為了招徠私辦的學校會放小電影給學生看?

所有歷史的經驗,是只要政府不大花公立之錢而逼使私辦的學校出局,讓私辦的有點賺錢的空間,他們皆力爭上游,在競爭下提升教育質量。不要貶低學識不足的父母。我自己的不識字的母親,一九七九年在香港見到我的老師艾智仁,要酒店侍應拿來清茶一杯,親自雙手獻上,然後立正作三個深鞠躬。艾師坦然受之,要我翻譯,說:「你的母親重視學問!」

國內的朋友,有什麼反對自由私營辦學的理由都拿出來吧!我讓你保存現有的公立,你可以提出什麼理由來反對私辦的參與競爭呢?私辦的有本領教一課收十萬,有傻佬願意支付,對社會何傷哉?行騙嗎?法律何在?私辦的收低廉學費提供劣質教育,有何不妥?這樣的學校只能收取沒有公立學校收容的學生,而願意付低廉學費的學子或他們的父母,顯然認為劣質教育比沒有教育好。

我唯一想到國內反對自由私辦學校的理由,是政府恐怕一間私校會聘請區區在下,在課堂上說馬克思錯了。但今時不同往日,老馬的對或錯,今天只可能是學術性的研討。如果我發了神經,帶學生上街,不會被校方解雇嗎?君不見,美國昔日的學生上街活動,全部是公立的大學。歷史說,與學問或知識無關的教育,市場無價。

幾年前我說中國大學的學術氣氛非常好,雖然師資一般不足,但學生好學如斯,早晚大有可為。然而,年多來讀到或聽到的國內學校發展,令我失望。說公不是公,說私不是私,而從我是專家的經濟學看,那些所謂學術文章不知所謂,一塌糊塗,「博士」之銜往往莫名其妙,教授升職的準則更是天旋地轉。

大量放開私辦教育這個市場吧。國內有的是人類歷史上最龐大的教育市場,從幼兒班到小學到中學到大學到研究院,甚至到專業學校,私辦都有利可圖。讓出售教育的賺點錢吧。市場的競爭會約束他們的行為,會決定他們應得的回報,也會讓教育的購買者決定教育的質量。

其它的我可能不懂,但大學我知得很多。是的,我認為中國今天的大學發展,遇到很多問題,一般不易處理。以經濟學而言,制度上,清華最近走的有點近於私辦的路線,有點看頭,但剛起步,衷心希望他們走下去會成中國的哈佛。哈佛者,私辦也。

我可以斷言,如果國內容許自由私辦學校,公立的會在十年之內被逼而有所改進,而優質的公立名校會紛紛改走私辦或准私辦的路。二十年後,重要的國內學府會是私辦的。到那時,國產的學術大師屈指難算矣!

Thursday, July 8, 2004

宏觀調控的謬誤

「宏觀調控」這一詞給市場帶來恐懼感。一九九三年起朱鎔基搞了幾年宏觀調控,害得不少在國內投資的人——尤其是購買了房地產的——虧蝕得叫救命。個人認為當年人民幣來了幾次大貶值,跟著朱老成功地控制通貨膨脹,是導致一九九七年亞洲金融風暴的主要原因。理由簡單,人民幣大貶後而通脹下降至零,使亞洲好些貪污盛行的國家的幣值大幅偏高,既然官商勾結,炒高自己的貨幣甚難,炒低極易。有些地區的貨幣兌美元在兩個小時內跌了一半,與昔日國民黨發明的銀圓券、金圓券的走勢有異曲同工之慘。

不管怎樣,今天國內不少人聽到宏觀調控就談虎色變,而香港及其它地區也提心吊膽。他們不一定知道或同意我說的中國十年前的宏觀調控與亞洲金融風暴的關係,但今天中國的經濟與十年前大不相同:今天中國的經濟在國際上舉足輕重!可不是嗎?別的不說,今天有數之不盡的國家,因為出口中國急升而經濟大有起色,如果中國大搞宏觀調控而使進口下降,豈不是嗚呼哀哉?

先別說今天中國的經濟是否過熱,別說北京應否搞宏觀調控,也別說他們採取的調控之法是否明智,我認為他們大事宣傳宏觀調控是錯的。要調控就調控吧,不要大叫大嚷。有三點。一、政府大叫狼來了,如果狼不來,失信於民還在其次,投資者與生產者的自衛行動可以導致很大的國家經濟損失。二、如果狼真的來了,人民會想,我們交稅是要政府不讓狼來,發生了三幾次政府的服務就大有疑問。三、世界上沒有天才可以準確地估計政府大叫狼來了的經濟效應——內的、外的、心理上的因素太多,估中是幸運,政府不應該玩這種博弈遊戲。

不要忘記,朱老當年搞宏觀調控,沒有今天那樣大事宣傳,而更重要的,是當年神州大地的通脹率高達百分之二十七,擺明是失控,非大手調控一下不可的。朱老採用的辦法,不是間接地通過調控貨幣量來調控通脹,而是直接地約束借貸。當年,朱老用這辦法是對的。一九九三年五月二十一日,我發表了《權力引起的通貨膨脹》,得到廣大的反響。當時所有輿論都說中國要控制人民幣的幣量,我力排眾議,說不能辦到,因為幣量急升是權力借貸的結果。我指出控制幣量要從廢除因為官職或關係帶來的借貸權力入手。

想不到,朱老膽大包天,九三年七月接管央行後,不到一年,他真的與「權力」硬拚一手。我低估了這膽量,更低估了直接約束借貸的效應,自己也跟著朋友在國內投資損手。當一些朋友向我投訴朱老的政策,我的回應是自己估計失誤,無話可說。政治上的問題,我是門外漢,但直接約束借貸的大效應看差了,可不是因為不懂政治,而是這政策史無前例。

今天中國的情況大為不同了。通脹還遠不及失控的層面(見下文),而更重要的是國營企業與高干子弟用權力借貸的行為已日漸式微。以直接約束借貸的方法(今天還在採用)來壓制通脹當然有效,但很可能壓制了市場認為應該發展的項目。政府無從判斷在私營競爭下的市場取捨,所以今天要壓制通脹,間接地約束銀根,由浮動的市場利率指導項目遠為高明。

更令人失望的是,北京當局看來是拿出經濟學不知為何物的「過熱」為理由,扼殺了某些行業的發展。報章說不少私營的鋼鐵廠,因為「經濟過熱」而遭封閉。讀不到可取的理由,只封閉私營的,不能不令人懷疑國營的鋼鐵企業以經濟過熱為借口,把有競爭優勢的私營鋼鐵廠殺下馬來。

回頭說通脹,官方的公佈是目前的通脹率大約百分之四,七年來最高,但這是在安全的百分之五之下。我解釋過,物價上升與通貨膨脹不同,而今天國內公佈的通脹率有一部分是物價上升。我們要考慮兩方面。

其一是人民幣與美元掛鉤,美元貶值,人民幣跟著對其他貨幣貶下去,會帶來格林斯平所說的輸入通脹的效果。這是物價上升:美元不再貶值就不會繼續。一日不脫離與美元掛鉤,這問題永遠存在。

其二是有關的。國際收支平衡表(balance of payment)永遠平衡,而其中外資的引進(例如出售土地給外資)與貨物出口站在同一邊;內資外流與貨物進口是另一邊。上一邊高於下一邊,在收支平衡表中就會有儲備增加的出現。處理儲備增加的過程中,有些做法會導致人民幣的幣量增長。在人民幣偏低(有強勢)的情況下,市場的壓力會利用人民幣的幣量增加,以通脹來削弱人民幣的強勢。

這裡我們要注意,人民幣量增加而在國內流通使用,會帶來通脹,但如果人民幣的增加是外流了,或是被持有者用作保值、存款收息,其通脹效應甚小。所以我認為北京當局約束人民幣外流,或約束外人持有,是不智的。央行以人民幣換取外匯儲備可以生息;人民幣回流以儲備收購,是賺了息口。在世界漸趨大同這二十多年來,一個國家的幣量增加與這個國家的通脹的關係,再不容易推斷——我對佛利民提出過這重點,他是同意的。

朋友說,北京對「過熱」的一個闡釋,是國內的投資增加得太快,今年上升幾達百分之四十。這急速上升含意著銀行借貸急升,於是憂慮將來壞帳纍纍。銀行壞帳多是大麻煩,而目前的中國這問題嚴重。

我認為國內的銀行壞帳多,主要是國營的效果,而有時私營銀行受到諸多管制也會有增加壞帳的傾向。意料不到的經濟轉變帶來的銀行壞帳無可避免。問題是,銀行貸款職員不夠慎重,或受了些小甜頭而對某些顧客格外寬容,或甚至與借貸者串謀行騙,就是私營的銀行也屢見不鮮。但私營的壞帳入肉傷身,貸款的處理總要比國營的來得慎重。同樣重要的,是私營銀行的壞帳,國家不需要承擔。

我曾經建議人民幣要脫離美元,改用以一籃子物品的價格指數為錨。只要該籃子物品選得適當,以調控貨幣量來堅守該錨,會一次過解決通脹的擔憂,而如果需要,通脹率的選擇可方便地以調整該籃子物品的物價指數來處理。如果把國營銀行改作私營,以一籃子物品為人民幣之錨,銀行需要的監管最少,因為幣量政策只限於守錨與通脹率的考慮。

讀到或聽到的資料不足,也不一定可靠。基於這些,我對北京最近的經濟政策是失望的。他們給我的印象是猶豫不決,沒有給要處理的問題作出清楚的闡釋,推出執行的著法零散,使我看不到一個有整體性的方略。

Thursday, July 1, 2004

廣西重遊記(三之二)

話說下午二時從梧州抵陽朔,在酒店休息一個小時後,車行不到十分鐘抵遇龍橋,為的是按一下快門。朋友說遇龍橋有陽朔一帶最宏偉的名景。對名景沒有興趣,但我要一張廣闊的陽朔風景代表作,為陽朔攝影集來個開場白。我帶了一部底片寬達十七公分的照相機,奇怪的設計:鏡頭非一般的廣角,而是靠底片夠闊來吸納廣闊的大場面。不容易用,很少機會用上,但遇到適當的大場面此機的效果無與倫比。



果然,朋友說的對,遇龍橋上北望,大場面氣象萬千,扣人心弦。我算得準了,只按一下快門就有了交代。沖洗後看其效果很理想。



趕回酒店,要在日落前拍攝漓江。車行半個小時到興坪,以三百元租船攝漓江。導遊誤導:她說所有遊客都坐船到前美國總統克林頓到過的漁村小島一遊。一上該島就知道中計,立刻離開。太陽已下山了,但在一些山隙間還見到。趕拍攝,湊夠一組十張可以出版的。不需要什麼朝霧晚霞,到處都是景,考眼力;船在行,斗手快。聽你指揮的船在漓江上行,拍不到詩意飛出來的作品是大傻瓜!



這裡要向讀者提示一下。國內的旅遊行業極盛,旅行社的主事人知道你多半不會回頭,指示導遊推介這裡有總統到過,那裡曾經拍過什麼電影、電視劇之類。這些是「綽頭」,中計的機會不少。你最好先多查詢,或要導遊衷心直說。導遊是知道的,而女的似乎比較誠實。



陽朔晚飯後我們到那裡的酒吧街一行,很熱鬧,氣氛像樣,難怪那麼多鬼子佬喜歡陽朔。我們只住一晚。本來要到桂林之北的龍勝去拍攝梯田的,決定放棄,因為日間見到的陽朔的南部大有可為,要爭取晨光拍攝。



看官,攝影可取的光,一天只有四個小時:晨曦兩個小時,黃昏兩個小時。但日出與日落時的雲霧變化多,人算不如天算。最迷人的光,在稱意之朝,大約有二十分鐘時間。那是太陽未出而將要出的一瞬間,地區與山多山少有別,但大概是早上五時十五分到六時三十分之間。還不見太陽但突然天大亮,天的光反映在原野上。時來運到,你大約有二十分鐘的短暫美妙時刻。



有經驗的可以看天作判斷,但如果你的相機有測光器,最可靠的判斷是:還沒有太陽,但在一分鐘內測光器的光度突然跳升兩級。這就是了:光度跳升兩級後你還有十五分鐘的時間奔走。如果光度不跳升,那個早晨不會有我說的那種迷人的光。



陽朔南行五時出發,在酒店工作的一位小姐毛遂自薦,要親自帶我們去。她說沒有試過那樣早起,而八時多完工後,要給小費,找不到她,原來睡覺去了。是這位小姐的仁慈讓我們看到陽朔南下的橫向小路的絕妙圖畫。不會忘記送她一本將會出版的陽朔攝影集。



在酒店休息兩個小時後,東走賀州。本來打算從賀州早起到黃姚古鎮拍攝的,但路破難行,鎮不早開,要安排住在那裡的農家才可以有稱意的晨光拍攝。看圖片,黃姚應該是神州大地尚存的最幽美的古鎮。聽說一年後會有公路直達該鎮。那很好。也聽說因為國內的經濟發展得快,很多人離開黃姚到外地謀生,使不少房子空置了。這不妙。

攝影的重曝光

與計算機處理無關,也與數碼科技扯不上關係,攝影的重曝光(重曝正片或負片)今天極趨時尚。這是同一膠片,曝光一次後不轉膠片,再曝一次或以上。在神州一帶,這發展的主要影響人物應該是黃貴權。黃醫生善用重曝光之法,但我認為其盛行還有外來的原因。這些年市場可以買到一些非數碼照相機,其設計容許一按快門,多次曝光而膠卷不動。國際市場顯然有重曝光的需求,這設計就產生了。

我是一九六五年開始多用重曝光的,當時似乎只有我一個人這樣做,很麻煩:相機沒有重曝光的設備,曝光一次後,要把龜背除下來,上快門,再把龜背裝上,然後再曝光。那時一些非反光的相機沒有龜背,快門可以一次又一次地拉上,膠卷不動。用這種相機,重曝光通常是意外,忘記了轉膠卷。今天我少用重曝光了。

以黃貴權為首的今天盛行的重曝光,當然是刻意而不是意外的。目的為何押後才說,先說一九六五年我用重曝光的原因。

早上十年(一九五五)學黑白藝術攝影,「加底」是必修的一課。這是把兩張底片(負片)像三文治那樣疊在一起放大,各有各的不同景物,加起來成為另一景。例如古塔的前景有柳枝下垂,古塔是一底片,垂柳是另一底片,疊得絕妙專家也不容易看出來。技術有幾方面的約束。例如兩張底片的光要吻合,物體的大小要合乎情理,焦點要適宜,而光的或淺色的物體不能把另一物體加上去。

有時攝影者可以刻意地讓觀者看得出是疊底之作,一目瞭然。但這樣的作品,佳構不容易,因為不同的物體要講相關的意念,使整件作品表達著一個思想。我自己的《佃農理論》的封面就是比較稱意的這種疊底之作。日落之際,拖拉機在廣闊的農地操作,是一底,疊上去的稻草是另一底。這樣,農作與收成的意念合而為一,獲得讚譽不少。

不知道加底這個法門是誰發明的,但第一個以此而有大成的攝影家是郎靜山。他把天上的像棉花的雲加在青山的腰際,使觀者看來是山中霧景,彷彿國畫一幀。是天才之筆,而郎老有多幀加雲底之作。可惜郎氏的基礎技術一般,加起底來作品變灰了。

疊底是無可避免地一起用兩塊膠片,而膠片就算空無一物,膠的本身不絕對通透。這樣,疊底是重複了膠片本身的有色淺膜,處理欠佳黑白作品會現呈灰色,而彩色作品是不可以疊底而得到可取的效果的。想當年,搞黑白攝影,我為疊底脫灰而想出自己的方法。不容易,但可以疊三底片而還不見灰。

重曝光有加底的效能而沒有疊起兩膠片的不良效果。一九六五年起,在同時同地拍攝,我轉用重曝光。每次曝光的光度要減,不難計算,其它技術處理與疊底大致相若,但增加了一項困難:以重曝光加上去的物體位置安排,不能像疊底那樣把不同的底片移來移去,移到稱意為止。我想出的解決不同物體位置安排的方法,是把單鏡反光機的畫面玻璃,換上一片有縱橫線畫下小方格的。這樣,我把第一次曝光的物體在格子上的位置記下來,然後找另一些物體再曝光。很顯然,要同時同地處理才有可取的效果,而我是先找到兩項或幾項可以加起來的物體,想好了安排,才開始曝光的。

今天盛行的重曝光,不是我昔日用的代替加底的那一種,而是另外兩種重曝光的方法。其一有悠久的歷史,那就是數次重曝光時,物體或相機不斷移動,使同樣或稍有變動的景物在畫面出現數次甚至多次,增加了動感。這種重曝光不怎樣,而一般拍攝出來的作品很老土。是的,賣弄平平無奇的技巧,老土是代價。

其二是天才之筆,是我四十年前沒有想到的新發明。不是很新,因為黃貴權十多年前就用上。簡言之,這種重曝光是以不同的焦距重攝同一景物。上佳的效果令人驚喜。一次曝光對焦這裡,另一次曝光對焦那裡,處理得當,作品變得如夢如幻,很有印象畫派的感受。

有些人不認為攝影是藝術,因為不知藝術為何物的人可以碰巧而攝得佳作。這個可能性存在,但以之來否決藝術是一竹篙打一船人,把攝影可以是感情的藝術表達漠視了。

不久前聽到如下的一個真實故事。一位初學攝影的把膠卷曝了光一次,忘記了該膠卷已經用過,再用,於是糊里糊塗地作了重曝光。殊不知機緣巧合,其中一次曝光是一個蒼老的婦人抽著長煙斗,第二次曝光是兩位青春少女在河旁洗頭、沐浴。老婦人與青春少女的位置碰巧配合得宜,作品於是取名《憶當年》,屢次在比賽中獲獎!

攝影是視覺藝術中具有最大機械性的媒介,從事者要在這框框內找到藝術變化的形式,喜歡在技術上打轉。昔日大家搞中途曝光、色調分離等玩意,都不容易,但有很不平凡的效果。十多年來,得到數碼計算機等先進科技的協助,變化的範圍增加了不少。

我說過,藝術作品只能從作品本身衡量,是怎樣弄出來的無關宏旨。但藝術是感情的表達,可以「險」,但不應該「怪」——險而不怪是中國文化傳統的一個重要藝術觀,西方也這樣看。我認為今天的攝影,為了追求技術的變化而創新,作者往往漠視了感情的表達,走上「怪」路的機會不少。有人說我老了,不懂了,但我認為今天的新潮攝影作品一般都有點怪。

倚老賣老,一年來重操故技,純為感情表達再搞攝影,反璞歸真,我採用的方法基本上是一百年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