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的重曝光
與計算機處理無關,也與數碼科技扯不上關係,攝影的重曝光(重曝正片或負片)今天極趨時尚。這是同一膠片,曝光一次後不轉膠片,再曝一次或以上。在神州一帶,這發展的主要影響人物應該是黃貴權。黃醫生善用重曝光之法,但我認為其盛行還有外來的原因。這些年市場可以買到一些非數碼照相機,其設計容許一按快門,多次曝光而膠卷不動。國際市場顯然有重曝光的需求,這設計就產生了。
我是一九六五年開始多用重曝光的,當時似乎只有我一個人這樣做,很麻煩:相機沒有重曝光的設備,曝光一次後,要把龜背除下來,上快門,再把龜背裝上,然後再曝光。那時一些非反光的相機沒有龜背,快門可以一次又一次地拉上,膠卷不動。用這種相機,重曝光通常是意外,忘記了轉膠卷。今天我少用重曝光了。
以黃貴權為首的今天盛行的重曝光,當然是刻意而不是意外的。目的為何押後才說,先說一九六五年我用重曝光的原因。
早上十年(一九五五)學黑白藝術攝影,「加底」是必修的一課。這是把兩張底片(負片)像三文治那樣疊在一起放大,各有各的不同景物,加起來成為另一景。例如古塔的前景有柳枝下垂,古塔是一底片,垂柳是另一底片,疊得絕妙專家也不容易看出來。技術有幾方面的約束。例如兩張底片的光要吻合,物體的大小要合乎情理,焦點要適宜,而光的或淺色的物體不能把另一物體加上去。
有時攝影者可以刻意地讓觀者看得出是疊底之作,一目瞭然。但這樣的作品,佳構不容易,因為不同的物體要講相關的意念,使整件作品表達著一個思想。我自己的《佃農理論》的封面就是比較稱意的這種疊底之作。日落之際,拖拉機在廣闊的農地操作,是一底,疊上去的稻草是另一底。這樣,農作與收成的意念合而為一,獲得讚譽不少。
不知道加底這個法門是誰發明的,但第一個以此而有大成的攝影家是郎靜山。他把天上的像棉花的雲加在青山的腰際,使觀者看來是山中霧景,彷彿國畫一幀。是天才之筆,而郎老有多幀加雲底之作。可惜郎氏的基礎技術一般,加起底來作品變灰了。
疊底是無可避免地一起用兩塊膠片,而膠片就算空無一物,膠的本身不絕對通透。這樣,疊底是重複了膠片本身的有色淺膜,處理欠佳黑白作品會現呈灰色,而彩色作品是不可以疊底而得到可取的效果的。想當年,搞黑白攝影,我為疊底脫灰而想出自己的方法。不容易,但可以疊三底片而還不見灰。
重曝光有加底的效能而沒有疊起兩膠片的不良效果。一九六五年起,在同時同地拍攝,我轉用重曝光。每次曝光的光度要減,不難計算,其它技術處理與疊底大致相若,但增加了一項困難:以重曝光加上去的物體位置安排,不能像疊底那樣把不同的底片移來移去,移到稱意為止。我想出的解決不同物體位置安排的方法,是把單鏡反光機的畫面玻璃,換上一片有縱橫線畫下小方格的。這樣,我把第一次曝光的物體在格子上的位置記下來,然後找另一些物體再曝光。很顯然,要同時同地處理才有可取的效果,而我是先找到兩項或幾項可以加起來的物體,想好了安排,才開始曝光的。
今天盛行的重曝光,不是我昔日用的代替加底的那一種,而是另外兩種重曝光的方法。其一有悠久的歷史,那就是數次重曝光時,物體或相機不斷移動,使同樣或稍有變動的景物在畫面出現數次甚至多次,增加了動感。這種重曝光不怎樣,而一般拍攝出來的作品很老土。是的,賣弄平平無奇的技巧,老土是代價。
其二是天才之筆,是我四十年前沒有想到的新發明。不是很新,因為黃貴權十多年前就用上。簡言之,這種重曝光是以不同的焦距重攝同一景物。上佳的效果令人驚喜。一次曝光對焦這裡,另一次曝光對焦那裡,處理得當,作品變得如夢如幻,很有印象畫派的感受。
有些人不認為攝影是藝術,因為不知藝術為何物的人可以碰巧而攝得佳作。這個可能性存在,但以之來否決藝術是一竹篙打一船人,把攝影可以是感情的藝術表達漠視了。
不久前聽到如下的一個真實故事。一位初學攝影的把膠卷曝了光一次,忘記了該膠卷已經用過,再用,於是糊里糊塗地作了重曝光。殊不知機緣巧合,其中一次曝光是一個蒼老的婦人抽著長煙斗,第二次曝光是兩位青春少女在河旁洗頭、沐浴。老婦人與青春少女的位置碰巧配合得宜,作品於是取名《憶當年》,屢次在比賽中獲獎!
攝影是視覺藝術中具有最大機械性的媒介,從事者要在這框框內找到藝術變化的形式,喜歡在技術上打轉。昔日大家搞中途曝光、色調分離等玩意,都不容易,但有很不平凡的效果。十多年來,得到數碼計算機等先進科技的協助,變化的範圍增加了不少。
我說過,藝術作品只能從作品本身衡量,是怎樣弄出來的無關宏旨。但藝術是感情的表達,可以「險」,但不應該「怪」——險而不怪是中國文化傳統的一個重要藝術觀,西方也這樣看。我認為今天的攝影,為了追求技術的變化而創新,作者往往漠視了感情的表達,走上「怪」路的機會不少。有人說我老了,不懂了,但我認為今天的新潮攝影作品一般都有點怪。
倚老賣老,一年來重操故技,純為感情表達再搞攝影,反璞歸真,我採用的方法基本上是一百年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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