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July 22, 2004

只管作品與自己之間

這些年不少讀者或朋友問及,在幾項造詣上我有點成果,有點創意,秘密何在?最近一位女孩子再問這多方面有成果的秘方,陳辭懇切,我就告訴她,說:「創作時我沒有意圖跟任何人比賽,所以變得唯我獨尊,毫無敵手。」不是高傲之言,因為任何人只要在心底裡沒有意圖跟外人比賽,只做自己喜歡做的,只為滿足自己,沒有敵手理所當然。

經濟學說,每個人每天都在競爭。這沒有錯,但在創作時我絲毫沒有競爭之念,只管作品與自己之間。作品產出後當然無可避免地給外人或市場與他人的作品比較一下,而自己有時也跟他人的比較一下。這是競爭,是比賽,但只是作品產出後的事——創作之際我毫無比賽之意,而除了兩三個知己,永遠不管他人怎樣想。朋友,你做得到嗎?

先談近來我多搞的攝影吧。如果我是為了參加比賽而攝影,拍攝時我會有很多顧忌:評審團怎樣想,其它賽者的作品會是怎樣的水平,自己的作品會不會與他們的類同呢?有絲毫這樣的顧忌,縛手縛腳,作品受到競爭者的左右,就不可能唯我獨尊了。要爭取什麼銜頭也類同,因為也是競爭,也是比賽。在市場出售作品呢?如果創作時顧及,也會受到競爭的顧忌約束。

沒有誰不喜歡給外人讚賞,我也喜歡;沒有誰不喜歡把競爭者殺下馬來,我不例外。但對我來說,這些是作品產出後無可避免的事。被贊比被彈可取,勝比敗為榮——都是人的本質。然而,在創作之際,我只管作品與自己之間。作品產出後,不言自明的比賽無可避免,而既然無可避免,創作時我就完全不管。只要你能做到這種唯我獨尊,意識上沒有敵手,作品有點創意是必然的事。可不是嗎?上帝造人各各不同,缺乏創意主要是因為你不能在創作時孤立自己,不能只管自己與作品之間。孤立自己就是唯我獨尊了。

這裡要提到一個有關的重點。說過的,在造詣上我非常重視基礎的訓練。技術上的訓練,我痛下苦功,而學習時他家之作看過很多。基礎欠佳的作品,懂得的人一看就知道,而如果試圖以手法掩飾基礎的不足,怪作就會出現。好攝影的青年求教於我,我的回應,是一般的攝影技術外,要懂得光的處理,構圖要熟習空間與焦點的安排,多讀藝術書籍,多背詩詞。在爭取基礎訓練中,外人的影響無可避免。然而,一旦有了足夠的基礎,輪到自己創作,你不要管外人對你的影響,不要管外人給你的作品的分數如何,只要管作品和你自己之間:景物對你說著些什麼,你要憑景物說些什麼,只此而已。

說得多了,我要以一張最近攝得的作品(見圖)示範。個人喜愛這幀作品,很簡單的:一間小屋,一朵荷花。橫看直看,這作品平凡之極,沒有任何誇張的地方。容易攝得嗎?非常容易:我見到了,覺得景物對我說著很多話,於是拿起照相機,看看光,看看空間,左右高低移動一下,不到一分鐘,就把快門按下去。有創意嗎?懶得管,但沒有見過一張類似的荷花作品。一些攝影大師見到可能說:「這樣平凡,有什麼了不起呢?」我會回應:「的確平凡,但你看得到嗎?」

是的,小屋一間與荷花一朵那樣平凡的景物,到處都有,問題是攝影者能否看到。詩詞讀得多有助——這是外間的影響——但更重要的是攝影時我只管景物與我之間,只管把景物對我依稀地說的話表達在一幀作品上。如果看景物時想著外人會怎樣評價,競爭比賽會如何,我會漠視平凡,為了求勝心切而放棄了創作時應有的孤立,作品就不容易有新意了。

攝影如是,經濟研究也如是。不久前楊小凱以長文品評我的經濟學術貢獻。他批評我不參考他家之作,但又大讚我可以不管他人而大有創意云云。說實話,在經濟學的基礎上,我曾經千錘百煉,但如果我頻頻參考他家之作,怎還可以有創意呢?

像攝影一樣,我所有的學術文章都很簡單,很平凡。昔日有行家批評我的佃農理論,說是那麼簡單的,沒有什麼了不起。巴賽爾的回應,是的確簡單之極,但二百年只有史提芬一個想得出來。後來寫果園與蜜蜂,簡單得連小孩子也哈哈大笑,但赫舒拉發讀後回信,說:「你自己知道此文頂級,不要管艾智仁和我怎樣想。」

說過多次,我平生最幸運之處是遇到好老師。只管作品與自己之間的創作法門,是老師教出來的。當年學寫論文,老師說:「你對我們細說他人說過什麼,無論說得怎樣精彩,是零分。我們要聽聽史提芬說什麼。」這樣,我就逼著要把自己孤立起來,唯我獨尊地想,而又因為完全不管他人,我可以心安理得地向淺中求,問得簡單,答得簡單,凡事平凡地看。

昔日我受到的教導,與今天國內研究院的教法背道而馳。國內的導師指定博士生的論文題目,規定要怎樣寫(連最低字數也規定了),他家的文獻要怎樣細說,數學方程式要怎樣,統計分析要怎樣。於是乎學生完全沒有孤立思想的空間,只按導師劃下來的規格,搞技術遊戲。我認識的國內研究生,一般是越學越蠢的。

只管作品與自己之間的創作行為,說易甚易,說難極難。從學術那方面看,今天一般的學者不能做到,是為了生計他們沒有機會這樣嘗試。像香港及外地的二流大學,為了保飯碗學者要數文章,論學報的名牌。於是乎寫文章是為了競爭,但求技術可觀,容易發表,內容只有天曉得,所謂創意其實只求不同,簡單、平凡的皆遭淘汰。

這種學術競爭彷彿攝影的沙龍比賽。後者一般賣弄技術,整古造怪,又或者求美觀,求難得,就是獲獎的作品也說不出半句令我感動的話。

朋友,要真的嘗試一下創作嗎?要孤立自己,走進一個唯我獨尊的、只有作品和你共存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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