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July 10, 2003

經濟散文的來龍去脈——為玉霞序

這些年來經濟散文在神州大地盛行,而這門文體似乎是炎黃子孫獨有。不單是指國內的。澳洲有個黃有光,台灣有個熊秉元,而香港則要數區區在下了。



是怎樣搞起來的呢?又是佛利民惹來的玩意。話說一九七六年佛老拿得諾貝爾經濟學獎,出自夏威夷大學、任職於香港美銀作研究師的侯運輝,於該年十月瑞典公佈喜訊後,寫了一篇題為《經濟學家的經濟學家》的文章,投稿到香港的《信報》去。當時正在慘淡經營的林老總山木,慧眼識大文,不僅把文稿照登無誤,還請侯夫子吃牛扒。士為知己者死,侯夫子是為吃了牛扒而繼續動筆。不止此也,他邀請了同學楊懷康加盟。大家寫起來,參與的有梁海國,有羅祥國,有黃志光,一時間變得熱鬧了。



今天,不少人認為我是經濟散文的始創人,是該文體的發明家。我當然萬分高興,但侯夫子說是他發明的,怎麼辦?



經濟學者在公眾刊物寫文章,早有前科。六十年代後期起,佛利民與森穆遜在美國《新聞週刊》寫專欄,寫得好,有口皆碑。但他們寫的是經濟評論,不是散文。在公眾刊物以淺白文字介紹經濟學說,侯夫子可能是天下第一人,而林山木的《信報》歡迎這種與時事新聞沒有關係的學術性文字,也算是盤古初開的創舉了。問題是侯夫子與阿康等人當年為山木寫的文字,算不算是散文,倒是疑問。



我第一篇以中文下筆的文章,是《千規律,萬規律,經濟規律僅一條》,一九七九年十月發表於《信報月刊》。初稿由我口述,侯夫子與阿康筆錄,再由我修改的。該文是以普通常識解釋經濟理論的一個重點,不是散文。



四年之後山木在他的《信報》替我起了一個名為《論衡》的專欄,要我每星期交稿兩篇。我第一篇交出去的是《期貨市場的作用何在》,也是闡釋經濟,不是經濟散文。一路寫下去,要不是評論,就是闡釋。讀者讚賞頗眾,批評也不少。主要的批評是我的中語文字來得生硬,讀來像英語中譯。為了這批評我決定更改文體,搬出古文來一下古今並用,與讀者平起平坐,閒話家常,在不經意中才把經濟要點放進去。



這更改的第一篇文章——《論衡》的第十一篇——是一九八四年一月六日發表的《鄧家天下》。寫鄧麗君,閒話家常,突然反手一刀斬馬克思。該文發表的那一天,我在港大辦公室的電話從上班到下班響個不停。這使我知道《鄧家天下》是命中了讀者的要害。不知為何,但覺得公眾刊物的經濟文章應該那樣寫。今天回顧,《鄧家天下》可能是盤古初開的第一篇經濟散文。跟著同年二月十一日發表《賣桔者言》,讀者吵得更熱鬧了。



一九八六年北京的楊培新造訪港大,我才知道我寫的是經濟學的一種新文體。我送給他《賣桔者言》的結集,他讀後說:「從來沒有想到經濟學可以那樣放開來寫,你寫的是散文,經濟學從來沒有散文這回事!」



是有趣的話題。經濟學是一門科學,但科學怎可以用散文體下筆的?我們沒有見過物理學的散文,沒有見過數學、化學、生物學的散文。但經濟學是可用散文體下筆的。這是因為經濟學是關於人類的生活與行為,以散文下筆,作者可以把感情放進去,寫得真情實感,而感情的表達是散文的一個要求。



有了《鄧家天下》與《賣桔者言》的經驗,我寫的公眾文章自然地傾向於散文體下筆。不容易。寫經濟學之外的話題,談天說地的,或寫容國團,感情的表達還容易,但經濟散文必須有一些經濟要點在其中,寫得好很困難。感情的流露,如果不是自然的,讀者會覺得肉麻。



除了《鄧家》與《賣桔》外,我自己比較滿意的經濟散文有《補鞋少女的故事——為中國的青年說幾句話》與《給女兒上的一課——也是女兒給我上的一課》。有重要的經濟論點,有感而發,放開來寫,而又能寫到自己關心的人與事那方面去,要機緣巧合才可以寫得出來。有時牽涉不到感情上的事,有經濟重點,以散文體下筆,人與事就要寫得生動過癮,或搞笑一下,或瀟灑一番。《荒謬的定律——與林行止商榷》,寫優劣二幣,是比較成功的例子。但有時為了過癮而闖了禍。《最蠢還是馬克思》是例子。該文有經濟重點,但針對的關愚謙是朋友,下筆時老是想著與他開個玩笑,就責難於馬前輩了。據說北京某些朋友不認為我是在說笑,使我有自討沒趣之感。



香港有個林山木;成都有個高小勇。小勇在成都辦《經濟學消息報》,當然不能像山木那樣大展鴻圖。但在網頁的盛行壓制小規模的刊物之前,小勇物色了不少闡釋經濟學的寫手,好些文章是散文體。其中寫得最像散文的應該是王玉霞。



玉霞是大連東北財經大學的熱門教授,學生爆棚的那一類。她寫的是日常生活中的經濟觀察。我讀到她寫的一篇關於買黑市火車票的散文,就建議花千樹考慮出版她的散文結集,也替她起了一個書名:《生活在經濟中》。這是年多前的事了。



是的,我認為要一般性地推廣經濟教育,散文體最有效。沒有方程式,沒有圖表曲線,少用術語,但必須有可以觀察到的現象,有感而發地下筆,或起碼放開來寫,但求生動自然。這樣處理,可讀性高,淺白易懂,而如果寫得順理成章,其說服力也強。



數十年來,我認為經濟學是一門非常有趣的學問。要不然,以我的天生品性,不可能不斷地在這門學問上搞了數十年。這方面對我影響最大的是老師艾智仁,而談得來的經濟學的師友都是為興趣而搞學問的。這是我知的經濟學,與今天的所謂「主流」是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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