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July 3, 2003

正統與主流大混戰

上海的陳克艱是搞思想的,讀過很多書。他早前搞數學與數學邏輯,這些年轉研經濟學。我送給他書分三卷的《經濟解釋》,他讀後說這套書將會傳世。後來他補充說,朋友問他對《經濟解釋》的看法,他的回應是:很正統,但不是主流。驟耳聽來,很正統但非主流是互相矛盾的說法,英語所謂contradiction in terms。我跟著想:說不矛盾也可以說得通,因為可以有幾個不同的闡釋。為了好奇,我再問幾位在國內的朋友,曾經細讀《經濟解釋》的:「有人說這套書很正統但非主流,你們怎樣看?」他們竟然一致地同意了。是奇怪的觀點,也有趣。如果正統不是主流,難道今天的主流經濟學不是正統嗎?從哪裡跑出來那麼多旁門左道之士了?當然不可能。雖說今天博弈理論大行其道,但怎樣說也算不上是主流。此理論用於經濟學起於五十年代,衰落於六十年代,八十年代捲土重來,是比較新的學說,非正統也。如果博弈理論是今天經濟學的主流,那麼說是與正統脫了節,是對的。但這個「如果」不對,肯定不對。我曾經說過,今天的在國際經濟學報發表的文章,用數學比三十年前多出好幾倍。說多用數學成了主流,說得通,但不可以因為我少用數學而說為「非主流」。數學本身沒有內容,而主流與非主流之別只能以內容判斷。換言之,多用數與少用數只是形式上的分別,而形式上的非主流絕對不是陳克艱與其它朋友對我的《經濟解釋》的看法。我同意陳老弟的觀點,認為我的經濟學很正統。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標奇立異:熟讀馬歇爾,怎樣看也是個千錘百煉的新古典經濟學出身的人。我修改了不少這傳統的理論細節,加進了產權及交易費用等局限變化,但從來沒有刻意創新。記得作學生時,論文《佃農理論》寫成,與傳統之見有相反的結論,以為自己是創新了,很有點了不起之感。殊不知老師艾智仁對我說:「你的佃農理論是傳統的分析,半點新意也沒有,只不過在傳統上,分析佃農的人忘記了傳統,創新而錯了!」艾師的高見,影響了我後來完全不考慮創新這回事。是那樣精彩的新古典經濟學傳統,可以修改、改進,可以補充、多加內容,但刻意發明新的理論是愚蠢的行為。當然,修改與補充往往得到新的結論,但怎樣說也是正統之極的。問題是,既然正統,怎可以變作非主流了?是因為我不容許吉芬物品在真實世界存在嗎?若如是,難道佛利民等人也非主流了?是因為我漠視好些主流的函數分析嗎?不會吧。懂經濟學的人應該知道,為了簡便,我把效用函數與產出函數歸納在需求定律之內。



前思後想,我認為大家都是出自同一傳統,所以沒有誰是旁門左道。只是大家把「正統」的思維演變下去,所走的路不同,他們人多,我一士諤諤,主流以人多勝,我於是被視為非主流了。然而,這非主流不止我一人。高斯、諾斯、巴賽爾等人與我沒有明顯的分歧,而艾智仁、德姆塞斯等雖然久不久以我放棄了的「卸責」理念下筆,大致上他們的分析與我的分別不大。我說過了,自七十年代中期起,因為喜歡獨自思考,我成了離群之馬。一位出自芝加哥的經濟學者朋友,是中國人,閱讀《經濟解釋》後,說從來沒有見過有人像我那樣,堅持解釋現象或世事是經濟學的首要目的。可惜這位朋友在芝大時戴維德已經退休,否則他會遇到一個比我更堅持的人。深信解釋複雜的世事需要簡單的理論,數十年來,我盡量把理論簡化,認為不中用的或不重要的全部刪除,不可或缺的則一層一層地推下去。我也深信理論或假說的驗證,需要用可以觀察到的事實或行為來試行推翻才作得準。這樣,卸責、恐嚇、機會主義等博弈理念,因為觀察不易,被我無情地棄置了。這邊廂我為解釋世事而把正統的理論改呀改;那邊廂他們為計算機與技術也把正統的理論改呀改。如是者各自發展了三十年,這邊廂人少,那邊廂人多,誰是主流不難理解。但這邊廂是把理論簡化,正統的輪廓驅之不去;那邊廂把理論複雜化,驟眼看來面目全非。是的,除非讀者是像我那樣的老人家,否則不會容易閱讀一篇今天的經濟學文章而看得出有什麼馬歇爾。也難怪,今天的後起之秀,十之八不知正統為何物。問題是在國內,經濟學子懂中文,正統與主流的大混戰開始了。計算機與互聯網普及,我書分三卷的《經濟解釋》有好些網站轉載,其中有幾處編得整整齊齊,加上目錄等,方便學子們打印。「打印」者,從計算機影印出來之謂也。打印後厚厚的,花幾塊錢拿去釘裝,彷彿正規書局出版。很普及,因為要求我簽名的多得很。收不到版稅,啞子吃黃連,我還是照簽可也。大混戰是因為學子們在課堂聽到的,或從課本讀到的,與《經濟解釋》所說的是兩回事。這邊廂說錯、錯、錯,那邊廂說對、對、對,怎麼辦?科學上的分析,互相矛盾不可以持久地共存。鹿死誰手早晚要有個定論。年多以來,收到國內同學們的電郵或其它直接或間接的提問,我意識到這場混戰愈搞愈大。勝券在握,立於不敗之地,我當然感到過癮精彩,有點唯恐天下不亂似的。心想:讓他們吵吧,四十年前我是這樣把學問吵回來的。很少回應學子的提問,因為覺得讓他們自己吵,其收穫會比我的回應更大。但有時要在同學面前瀟灑一下,我會問:我的理論解釋了行為,你們學的解釋了什麼?或說:你的理論可以解釋的,我可以更為簡單地解釋。又或說:拿出一個需要解釋的現象再談吧,要不要跟我比賽一下?這些是成竹在胸的玩意了。是的,這邊廂與那邊廂都是出自同一的經濟學傳統。今天懂中文的先吵起來,有朝一日,西洋鬼子也會吵起來吧。我不由得想起曹植的詩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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