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弈理論大勢去矣!
上期寫《經濟解釋與博弈理論》,說最近的諾貝爾經濟學獎可能使博弈分析升溫,也評述了這種分析對解釋行為的困難。文稿發給朋友看,反應意外地震撼,顯然是踩中了些什麼。為此我再考慮這門學問在經濟學的前途,認為這幾年熱情漸冷,加上一些其他發展,博弈分析的消散是大勢所趨,不容易再振作起來了。
話雖如此,一位芝加哥大學教授最近說,那裡歷來自成一家的價格理論的傳統,也有被博弈理論取而代之的形勢。反對「博弈」的大師如貝加也守不住,使我幻想著如果昔日的佛利民、史德拉、高斯、戴維德等名將長生不老,還在芝大叱吒風雲,鬥將起來不知會是怎樣的。
幾項隨意的觀察使我認為博弈理論在走下坡。其一是兩年前,一位到美國深造的舊學生,告訴我數學的使用在經濟學報上有明顯下降的跡象。其二是一位好於在網上跑的同學,不久前說博弈分析的文章,這幾年在學報上的比率下降了不少。其三,最近讀到阮志華的一篇文章,內裡提到的宏觀經濟的發展,數據資料的處理比二十多年前理智得多,有了長進,反映著對真實世界的觀察是比較慎重了。其四是我自己多年前發表的、與博弈理論格格不入的英語文章,這幾年行內的注意度上升。
高斯、布格南等老人家對經濟學發展悲觀,有二十年了。個人的觀點,是只要經濟學者回復到六十年代時對解釋行為的熱情,遵守事實驗證的哲理,那麼博弈也好,不博弈也好,經濟學重入正軌是早晚的事。讀最近志華老弟的文章,驀然驚覺,宏觀經濟的從事者對事實的闡釋,越來越不信任電腦算得快如閃電的回歸分析,對世界真實性的要求比較執著,比較苛求。這樣的科學態度發展下去,博弈理論的接受性不能持久。
說過了,博弈分析,無從觀察的變數實在多。無從觀察是經濟解釋的主要困難:真實世界不能鑒定的變數,誤以為可以鑒定,容易推出無從驗證的假說。別的不說,本科生一年級經濟學所教的需求定律,約束著價格與需求量的此減彼增的關係,一百個經濟學博士中,有多少個知道「需求量」是想出來的,在真實世界不存在呢?可能一個也沒有。「需求」是意圖之物,無從觀察!
所有經濟學課本說,一個人的品味轉變,其需求曲線會移動。又是自欺欺人。我們可以看到的是某人捨甲取乙,局限轉變了這個人可能捨乙取甲,但我們怎可以知道這個人的品味如何呢?一個人跳樓自殺,說他的品味變了,不可能錯,但我們不能觀察到這個人的品味,也無從判斷這品味轉變。所以在拙作《科學說需求》的第五章,我把心一橫,假設任何人的品味永遠不變!
不是說笑的。飛機失事頻頻,死人無數,坐飛機的人數大減,是因為他們的品味轉變了嗎?還是坐飛機的安全訊息改變了?說是品味轉變,無從驗證,因為品味看不到。訊息改變則可以量度:去年一架飛機失事,今年數百架。於是,假設品味不變,但訊息變了,解釋坐飛機的人數下降可以驗證。以品味轉變作解釋,說了等於沒說;以訊息改變解釋,可以驗證,我們何必提出品味有所轉變呢?
結論是清楚的。無從觀察的變數無從驗證,以之作解釋是死路一條,得個「講」字,雖然在思想推理時我們不妨用上無從觀察的變數,但驗證假說,我們必須把這些廢除,代之以可以觀察到的變數。自然科學——如物理、化學——的理論遠比經濟學湛深,但很少遇上無從觀察的變數的困難。後者不僅在經濟學存在,容易遇上,是否懂得處理有關鍵性。
在西方經濟學的二百多年歷史中,沒有一個派別歷久不衰。敗下陣來有兩個原因。其一是在要點上分析邏輯有失誤;其二是漠視了變數可以觀察的重要性。
起於史密斯的古典經濟學,走了一百年,與今天的經濟學相比,參與的人不多。這時期的分析邏輯與理念有點困難:邊際分析不是沒有,而是不夠全面;資本、投資、成本、利息等理念沒有掌握得好。然而,於今回顧,我認為這古典傳統還是歷來最好的。以馬歇爾為重心的新古典經濟學盛行了大約五十年,技術與理念有長進,可惜為了美觀技術分析,把世界簡化得面目全非,漠視了真實的局限條件。凱恩斯學派走紅三十年,其經濟理論基礎相當弱,也引進了無從觀察的神話,要不是參與者熱衷於改進社會或建議政策,這門學問早就淘汰了。二戰後興起的經濟發展學說,熱鬧了二十年,得個「蠢」字,但有模糊不清的概念與不知為何物的「現象」支持,參與者眾。貨幣理論也吵了二十年,因果大致上有了理解,但貨幣制度選擇的功課做得不夠,今天要麻煩我這個老人家。
新制度經濟學本應大有可為,基於史密斯的偉大傳統,加進邊際分析與一般化的成本理念,再輔之以真實世界的局限調查,很好很好。可惜從事者偷懶,把慳水慳力的「偷懶」、「卸責」、「恐嚇」、「勒索」等無從捉摸的變數放進去,以方程式處理就成為博弈分析了。
前思後想,在博弈理論再獲諾貝爾經濟學獎的今天,我不識時務地以「大勢去矣」來形容這理論的前途,上文提出的因素外,更要指出這學問的技術遊戲已經玩得七七八八。天才出現過;庸才不成話。不需要落手落腳地調查真實世界的局限變化的經濟研究,不難做到盡頭,不可以維持太久。
還是回到真實世界那裡去吧。好奇心是上蒼賜予人類的本質,如果經濟學是為了解釋世事,我們應該走進世界去。不容易走,小小的真實局限轉變,調查要做得好,動不動幾年功夫。這樣看,經濟研究的路走之不盡,新陳代謝,歷史永遠在演變。好比今天中國的發展,五十年前眾多的經濟發展專家沒有一個預料到,就是做夢也想不出來。
說世界美好,說世界醜陋,說世界複雜,都不難找到同意的人。從社會科學的角度看,世界過癮、有趣,數之不盡的怪現象需要解釋。處理得對,經濟學應該是社會科學的王子吧。
我還是同意高斯當年對我說的:要解釋世界,我們先要知道世界是怎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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