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November 7, 2005

《西江月》的啟示

《西江月》是有名的詞牌,比較簡單的,歷代詞人大都寫過。我個人偏愛的是辛棄疾這一首:



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稻花香裡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

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橋忽見。



稼軒是古往今來最偉大的詞人,無話可說,就是我拜服的蘇東坡也寫不過他。豪情氣勢橫掃古今,稼軒可以細緻,可以婉約,可以情深似海。曾經說過,他的詞是印象派藝術,比法國的早了七百年。也曾經說過,當我走進園林攝影,想著古人的詩詞,腦中最常浮現的是辛棄疾,李清照次之。像美國詩人愛倫坡那樣,稼軒的文字使我看到景物。



上面的《西江月》看來是隨意之作,淺白易懂,沒有引經據典,寫得瀟灑自然,我等凡人是寫不出來的。起筆「明月別枝驚鵲」,高不可攀也。「鵲」者,鳥也,「驚鵲」的情況何止千種,怎可以想到「明月別枝」那裡去呢?明月別枝當然可以驚鵲,且詩意盎然, 朋友,你可以想得出來嗎?辛前輩當時可能想也不用想。天才歸天才,靈氣歸靈氣,有就有,沒有就沒有,不可強求。



此詞的下半闋開頭又是神來之筆:「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平心靜氣地衡量自己的偉大本領,下半句我有機會寫得出,但「七八個星天外」我的機會是零。想像力是我的思想本錢,但「七八個星天」是另一個層面了。稼軒神奇地由遠寫到近,從星天到雨山到茅店到溪橋,一揮而就,平仄韻腳無不恰到好處!



很久沒有寫書法了。稼軒這首《西江月》,因為字數不多而又實可愛,寫過好幾次。最近一次是年多前寫給一位搞攝影的朋友(見圖)。幾天前到他的辦公室,見到該六呎寬的作品裝裱好了,掛在牆上。我細看自己年多前的書法作品,說:「差點忘記,我還有機會寫上去,看來有時間我要再在書法上大興土木,博一手。」該友問:「為什麼你老是那樣好勝,樣樣要跑第一呢?」奇怪他會這樣問,因為數十年來在技藝上我是不參與比賽的。於是回應:「如果知道在一門玩意上不可能有大成,我從來不勉強,他人的作品優勝我就欣賞他人的。但如果認為可以走得高一點,作出貢獻,不試走上去就不能對自己交代了。」



跟他人比賽,少小時常有,勝多敗少是因為估計鬥不過的我不鬥。當年我的手下敗將大都是不自量力的小朋友。有些不蠢,明知不敵也來挑戰,然後奔走相告,說跟我鬥過了,險敗,雖敗猶榮也。有些偶勝一手,誇誇其談一番後,怎樣也不肯再鬥。這些是孩子們的玩意,有趣,但無聊。



年幼時與外人鬥得多,長大後喜歡自己斗自己,不管外人怎樣看。在美國唸書時明知依書或依教而答會考得分數較高,但老是喜歡自我發揮,可幸美國的教授往往重視。如果當年只為拿個博士寫論文,舉筆之勞,問題是認為自己有本領寫出重要的,選擇題材就花了三年。





不知他人怎樣算,但自己的算法,是需要有對手的玩意,好比下象棋,是競爭,不鬥不成。有些玩意不需對手,好比寫文章,但如果比賽有獎賞,興之所至斗一下也無妨。此外,數之不盡的玩意,既不需要有對手,也不是有獎遊戲,假想有對手很無聊。為自己的滿足感而要攀高一點,對自己作個交代,怎樣看也沒有什麼不對,只是有時外人以為我要跟他們比賽,要跑個第一,是不容易處理的誤解。我通常不知道這些人的存在,旁若無人,視若無睹,開罪了人家。



不知他人怎樣想,但為了滿足自己而獨自攀登,是寂寞的掙扎,偶有所獲,免不了誇誇其談,在友儕中炫耀一番。可惜這樣做,外人更以為我是在比賽,要爭第一了。



年多前楊小凱發表了一篇題為《也談張五常》的長文,盛傳一時,對我的學問讚的多,彈的少。贊贊彈彈無所謂,但小凱說了一句我認為是贊外人認為是彈的話。他說我根本不管他人的經濟文章說什麼。說得對。本科生時不能不管,作研究生管得更多,但博士後就懶得管了。為什麼要管呢?博士者,是孔夫子說的「三十而立」。於是你立你的,我立我的,可以互相研討,但成敗得失,除了自己我沒有誰需要交代。既沒有對手競爭,也沒有獎金掛在前頭,只是要滿足自己,多走一步算一步。今天行內的朋友說我的經濟學基礎非常傳統,但發表的文章卻自成一家,非主流也。有什麼不妥呢?學問茫茫大海,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既為博士,我想不出任何理由要管他家之作。獨自攀登,你在旁拍掌我高興,批評無所謂,但如果我見你還在山腳底,得把口,我替你尷尬。天下間這種無聊之輩多得很。



回頭說書法,五十五歲拜師周慧珺,到了六十二歲,老師說技術上最困難的用筆我過了關,基礎沒有困難了。那是七年多前的情況。後來再多次細看老師用筆,衡量自己,不僅認為還有一段距離,而且要達到老師的水平是不可能的事。後來買了一套有一百個書法家示範的影碟,見到他們的用筆不怎麼樣,書法比我好的存在,但用筆卻沒有過人之處。這使我意識到用筆比不上老師還有可為。



周老師之前黃苗子給我上了兩課。他說了一句我記得清楚的話,那是書法寫到最後是寫學問。言之成理,而自己對古今中外的藝術文化下過功夫,還有機會卓然成家,有希望寫出一點學問來。少寫書法幾年,偶一為之,技術略退,但字裡行間的學問竟然若隱若現。於是再衡量自己的書法前途,奇怪的結論,是可否寫到傳世水平還不知道,但達到了可以知道的層面。



今天要知道自己的書法可否傳世,方法是集中思維,每天寫二十張宣紙,寫六個月,肯定的答案會跑出來。那是不到四箱宣紙,時間投資不高,但六個月的集中思維是不容易的條件了。奇怪,這種對自己的判斷我從來不錯,可能是上蒼賜予的天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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