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November 10, 2005

對自己的衡量

一個人要在技藝或學問上有成就,最重要是自己對自己的衡量與判斷。任何玩意,真的有點成就要講點天賦。但有沒有天賦不認真地嘗試過不可能知道。絕大部分的人沒有真的嘗試過,縱有天賦,只有天曉得。一將功成,不知有多少個天才因為懶得嘗試而被埋沒了。



人浮於事,天賦高的可能不是不想嘗試,而是生活環境不容許。少小時一起玩耍的小朋友,比我聰明的易找,只是家境貧困,很小的年紀就要工作養家。有些玩意的金錢成本不少,出不起錢學習天才等同廢物。容國團當年,音樂天才高得離奇,但沒有錢,怎可以學鋼琴呢?就是送他一個鋼琴他的家也放不進去。乒乓球是窮孩子的玩意,阿團無師自通地打到世界冠軍,與今天從小在教練的指導下天天受訓的,天賦不知相差多少倍。



有天賦,家境容許,自己的拚搏品性也重要。這些加起來有點苛求,必需的,但我認為更重要是懂得衡量自己。客觀的衡量不容易做到。有兩方面。



其一是衡量自己的天賦。十四歲時,我的乒乓球在校園無敵。就在那時我在太古船塢的康樂部遇到一位年紀比我小兩歲的男孩子,沒有打過乒乓球的,我教了他三個晚上,當然打我不過,但我立刻知道,這孩子的乒乓球天賦比我高出不知多少倍。從那時起打乒乓球我只是為了娛樂,半點奢望也沒有。該孩子的名字是容國團。



一九六三年,二十七歲,在洛杉磯加大研究院,一位助理教授自認乒乓球所向無敵,聽到我是該校的單打冠軍,挑戰,一連十多局(當時二十一分制)他只有一局拿多過五分。這個有名的經濟學怪才輸得心服口服,問:「你為什麼不參加加州公開賽呀?」我想起阿團,答:「世界那麼小,何必加州?我知道自己天賦不足,打不上去。」



其二是衡量自己的興趣。認為自己沒有持久興趣的,玩玩算了。好比當年在加大與後來在芝大,苦悶之餘打橋牌,邀請我作拍檔的不少是國際級人物,水平差不太遠,知道自己多加操練不會在他們之下。但我就是對橋牌提不起興趣,只是在圖書館讀得累了,跑出來散散心,而當時走進橋牌場地,不愁沒有人邀請。今天,橋牌怎樣打也忘記了。



不是說一定要有成就或有大成的機會,才嘗試一項玩意的。沒有天賦,有興趣,何樂不為哉?只是不要誤以為自己有天賦,拚命幹下去,失掉了其它機會。沒有興趣,有天賦,不可能持久從事,強而為之也不會有大成。有天賦不一定有興趣,有興趣不一定有天賦,是上蒼造人的不足之處,可能要考考我們對自己的衡量,考不及格倒霉矣。



環境容許,自知有天賦而又有興趣的,不大博一手是傻瓜。緊張刺激的歷程,在痛苦中是一種享受,而最後看到自己的成果,滿足之情非筆墨可以描述。



朋友,不要告訴我你毫無天賦,更不要告訴我你什麼興趣也沒有。上蒼造人不可能那樣不公平。某方面你有天賦,但沒有去發掘,不知道;某方面你有興趣,但沒有去嘗試,也不知道。要二者皆知而又二者皆有的,相當困難,不斷地嘗試也要講機緣巧合。衡量自己不夠客觀,判斷頻頻出錯,與嘗試不足加起來,是技藝或學問上有成就的人那麼少的主要原因。



客觀地判斷自己困難,父母客觀地判斷子女更難。父母認為自己的子女是天才乃人之常情,不難理解,也可能對。困難是父母不是子女本身,對孩子的天賦與興趣往往作出錯誤的判斷,教錯了方向,或推得太快,把真有天才的孩子害了。



衡量自己的成敗機會與興趣,決定在哪裡落墨,是我對任何玩意處理的慣例。是奇怪的行為,不容易解釋。當年讀書不成,衡量自己,結論是不可能讀他人不過。於是決定博一手。那是在多倫多衡量了一年多的決定了。進了大學,入了研究院,我選讀物所花的時間遠比讀的時間多。左問右問,多方請教,才決定哪篇文章或哪本書要認真地讀。隨意翻閱的無數,但下重注研讀的甚少。高斯一九六○年的五十頁的文章,我讀了三年;佛利民的《價格理論》的第五章,我讀到紙張粉碎!費沙的《利息理論》開頭一百五十四頁……這種讀法是持久衡量後的發明,結果是一九六七年十月到高斯辦公室求見時,他問我對他六○年的文章的認識,我說一句他就站起來,要跟我進午餐。今天批評高斯定律的眾君子,沒有一個真的讀過該文。



寫博士論文,我衡量了三年才下注,動筆後只八個月完工。作研究生的第一年,我寫了一篇獲獎的關於福利經濟的文章,衡量衡量,認為自己不應該走福利經濟的路,推卻了該獎。從那天起到今天集中於經濟解釋,半點福利分析也沒有想過。



搞攝影,一九六五年想出一種攝法,知道是個好去處,可惜因為職業擱置了三十多年。兩年前衡量良久,認為以色彩從事大有可為,一口氣出版了七本攝影集,然後封機。這是發神經,但痛快、過癮兼而有之。



最困難的決定,是一九八二回港任教職與跟以中文動筆分析中國經濟。之前在美國搞學術如天之驕子,生活舒適,兒女不識中文字,自己沒有以中文下筆寫過文章,這決定實在困難。但當時中國的發展使我看到一絲希望,而高斯又堅持可以對中國朋友解釋制度運作的,天下只有我一個。多番衡量後的決定,是孤注一擲。



這個決定使不少人說我放棄了學術,不中用了。雖然這些人沒有半篇文章可以傳世,因而不知天高地厚,但聽得多也不好受,尤其是自己的一位學生到處這樣說。終於把自己的英語學術文章結集成書(即將出版),八百頁,看著看著,拍案而起,仰天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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