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問的際遇
出版一本自己曾經痛下心機的書,比多了一個親生子還要珍惜!當年芝加哥大學精裝出版了《佃農理論》,老編寄來首本,我睡覺也放在身旁。這次出版的英語論文選,雖是陳年(一九六八至一九九八)舊作,給我有同樣的感受。
時光只解催人老,翻著翻著,頓覺不枉此生。對一位朋友說,上蒼不公平,今天的後起之秀,就算比我聰明十倍,也不容易遇上我昔日的思想題材。當年自己的本領其實沒有大作為,只是他人的影響——尤其是一個新思想範疇的影響——觸發了今天結集的自己引以為傲的英語文章。
兩項際遇不容易再發生了。其一說過,我是在洛杉磯加大與芝加哥大學的全盛時期擠身其中,環繞著我的是二十世紀大部分的價格理論高人。高斯說,我吸收了這些人的思維通道,佔為己有。後來到了西雅圖華大,巴賽爾在旁扶著,讓我可放盡放,快馬加鞭。最近巴賽爾寫道:昔日加大的艾智仁傳統與芝大的戴維德傳統的發展,史提芬跑在前頭。他忘記了說自己在旁跟著跑,維護著,不讓我跌下馬來。
其二更重要。那就是六十年代初期,新古典經濟走到盡頭,凱恩斯學說備受質疑,經濟發展理論一無是處,但產權與交易費用(包括訊息費用)這個明顯地有重要內容的新範疇正在興起。我知道重要,專注投入,把自己掌握的價格理論應而用之,隨意簡化,隨意修改。當時有膽這樣做,因為知道傳統理論的基礎穩固,要改就改,要留就留,要淘汰就淘汰,同事之間一律支持。
上述新範疇的興起,開頭只有幾個人,不是自己的老師就是朋友。是那樣大的一片新天地,先入為主,予取予攜,耕耘多少佔多少。幸運使然,一起步我就踩中了最肥沃的那塊耕地:合約理論。遲幾年才跟進的同事,尤其是巴賽爾與諾斯,也成為該新天地的大地主。幾位學生也信手拈來,其它院校的參與者眾。說不上有人滿之患,但後之來者把問題的處理搬到博弈理論那邊去。是另一個地方,與我當年耕耘的有另一個太陽,另一個月亮。
屢次白紙黑字地感激他人對自己的啟發,贏得慷慨之名,但於今回顧,這些感激之詞說得不夠。當年沒有師友的影響,不知會發展到哪裡去;踫不到交易費用這個新範疇,本領再高也白費心思。後來回港工作,中國有改革的跡象,當然用自己掌握的範疇處理,學得多,到了六十五歲,綜合自己英語時期與中語時期的所知,寫成了三卷本的《經濟解釋》。
一個人的學術生涯可以是那樣無主地讓際遇擺佈的。超凡的大師或者可以不講際遇,獨自創新而影響世界。我呢?拿開他人的影響,什麼也沒有。我給自己頻頻打分,誇誇其談,只不過是懂得衡量與選擇,知道機不可失而拚搏下去。
今天再衡量,認為當年耕耘的新天地,畢竟還沒有耕盡,還有不少良田可以種出重要的思想來,只是沒有昔日那樣明顯,選擇要較為細心地找尋。今天的「主流」經濟學脫離了史密斯與馬歇爾的偉大傳統,脫離得面目全非。對解釋世事有興趣的同學,要回到我這一輩在六七十年代耕耘過的天地去,再找尋。我們當年因為題材太多,手忙腳亂,不少地方掉以輕心,遺漏了的耕地應該比今天的「主流」研究遠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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