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July 6, 2006

學問發展的困境

幾個月前,某外國刊物說中國去年有六萬多次動亂。奇怪,自己一次也沒有遇上,於是問了幾位在國內不同地區的朋友,沒有一個於去年見到動亂。後來想通了。上海某區,政府要收回數十間舊房子,再來一個類似「新天地」的發展,補償舊居民相當可觀,但有小撮居民不讓,吵了起來,吵了四年,無數次,有幾次吵得要封閉馬路。這些可以作為動亂看,而我不懷疑類似的吵鬧在國內相當多,說一年不止六萬次可以相信。

無可置疑,中國人喜歡吵,好事之徒甚眾,加上到處人多,兩分鐘數十人集會,湊熱鬧,甚至磨拳擦掌。有一次,我打開車門,一個駕單車的人撞在車門上,司機叫我立刻離開,讓他處理,因為必吵起來。果然,我離開後吵了個多小時,圍觀者眾。一個朋友在公路上見到一個被汽車撞倒於地的人,還沒有死,叫司機停車搶救。司機不停,所有其它汽車也不停,見死不救也。朋友問司機為何如此忍心,回應是誰協助誰就會惹禍上身,受傷的人可能說協助者撞倒他。很不幸,這是今天的中國。

網上文化同樣可怕。不少朋友認為,今天凡罵國家必受支持,不需要有什麼理由或實據,亂罵一通也有機會成為英雄的。倒過來,凡是讚賞國家的,多遭謾罵。同學說,網上對我作人身攻擊的,有些顯然是有組織的安排。無所謂,但我們不能否認,網上誹謗或惡意中傷,法律不容易處理。這是對訊息傳達大有幫助的互聯網的一個弱點吧。不管怎樣說,「憤青」一詞可不是空穴來風,而動不動亂罵一通不是好文化。

胡錦濤說中國要有一個和諧社會,可能體會到上述的情況吧。和諧有代價,在思維的發展上某些和諧不可取,而中國今天的文化發展要怎樣處理是頭痛話題。既特別又複雜,應該沒有專家懂得怎樣處理吧。

說中國沒有宗教自由,沒有言論自由,與西方相比是對的。我自己生長於基督教家庭,認同宗教對人生的重要,但反對某些宗教的存在——例如相信穿上膠鞋自殺會上火星。我自己百無禁忌,口不擇言,但反對胡說八道的言論自由。我認為目前國內對宗教與言論的約束做得太過分。他們禁止家裡舉行宗教集會,反對煽動言論,不容許某些舊事重提,約束大爆貪污,壓制政治辯論……

西方人看來,這些是獨裁專政的效果。我不那樣看。與西方相比,中國是個沒有秘密的國家!北京上頭我沒有多少認識,但從自己需要知道的地方政府運作的調查,我沒有見過一個國家比今天的中國更公開。那種有問必答,言無不盡,要求什麼文件都可以提供的意識,調查中國體制的朋友沒有一個不知道。評貪污,論稅制,罵法庭——私下間相熟的朋友什麼都說,但公開發表不容易。說得上是中國通的知道大概情況。北京當然知得更清楚,而國務院推出的咨詢文件,一般針對時弊,想辦法改進。

我對中國的私下間非常公開,但公開發表則禁止這個怪現象的唯一解釋,是北京當局一方面要咨詢民意,另一方面要防止動亂。不難理解為什麼北京要約束宗教與言論。同意嗎?很難說。好比貪污,北京知道,反對,處理,下降得快,不讓公開爆料我沒有異議。但在家中找些朋友來開祈禱會,我看不出有什麼不妥。串謀造反嗎?讓教會負責算了。別的我不懂,但知道基督教的教會可以做得好。

困難是應該個別處理的問題,北京來個一般化。這就帶來我有專業特權干預的話題:學問的發展。跟蹤了中國的經濟改革二十七年,寫過分析文字無數,罵罵贊贊言出由衷,而今天是讚的多,罵的少。問題是一個國家,無論經濟搞得怎樣了不起,學問搞不起來就嗚呼哀哉。

這些日子我老是想著英國的偉大學問傳統,相比起來今天的中國太不成話。我又想到歷史的一般經驗:凡是經濟興起的地方,文化的發展一定並駕齊驅。藝術的發展,今天的中國有看頭——不是很了不起,但有看頭。學問呢?也是文化,看頭怎樣也談不上。不要忘記,中國是曾經出現過像蘇東坡那種人的國家,而高斯、艾智仁和我這三個讀書識字的老頭子,早就認為炎黃子孫的先天智慧不下於人,搞學問有得搞。人口那麼多,今天大家都有飯吃了,為什麼以比例算,與昔日的英國相比,國內的學問高人用顯微鏡也找不出來?

我因此不能不歸咎中國在學問上的潰不成軍,起於文革的後遺症,跟著是北京對言論與思想的不斷左右。可不是嗎?彈鋼琴,中國的青年把鬼子佬嚇得要命。不久的將來小提琴也差不多。舞台劇的發展可取,而西方的拍賣行正在大炒中國的油畫——雖然我看不懂中國發明的「表現派」。藝術發展得不錯,因為沒有受到言論與思想的約束。學問是另一回事了。

幾年前我大讚國內的求學氣氛。學子無疑是熱情的,而今天看,本科的氣氛還可觀,但研究院就很有問題了。博士名頭亂髮,而一個博士導師往往要帶數十個博士生,發神經。說過了,大學的制度是公非公、私非私。別的我可能不懂,但國內的經濟學術刊物,方程式多於文字是一回事,內容不知所謂是更重要的另一回事了。

私辦學校受到不容易理解的管制,有錢人忙於搞房地產。兩位世界級的生物教授,說在中國搞生物研究應該大有前途,只是找不到需要的資助。奇怪沒有富人願意作這種有機會賺大錢的投資。出版行業受到種種約束,什麼書城的大得離奇,但一般讀物的質量奇差。這方面我自己有瓜田李下之嫌,因為如果容許私營搞出版,我會搞,為中國的青年做點事。不是誇大之辭,古今中外的學問我可以到處擺擂台,可惜日暮黃昏,沒有機會大手地指導一下後輩,繼續爬格子算了。

我明白為什麼胡錦濤要有一個和諧社會。沒有理由反對,問題是怎樣辦才對。學問的發展,思想上要有衝擊,而衝擊算是不和諧了。另一方面,一個學問高人雲集的國家,動亂極少發生。這是英國的經驗,社會是和諧的。問題是怎樣從「這裡」發展到「那裡」去。我沒有答案,只是肯定目前北京對言論的處理,要到「那裡」是永遠不可能的。我也深信,長遠看,大幅提升人民的學問水平是社會和諧的重心所在。

(「中國未來」系列之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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