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July 27, 2006

關心揮灑 處之泰然

經濟顧問工作不易做。一九七六年,美國通脹兩位數字,三歲多的女兒進了幼兒班幾個月,不知從小友或老師中聽到些什麼,回家問我有沒有替她準備大學錢(college money)。她當時不可能知道何謂大學。聽得心酸,於是把心一橫,接了兩件反托拉斯大案的顧問工作,賺點外快。

還好,僱主知道我的靈魂價高,同意我的職責限於作客觀分析。話雖如此,受君之祿,擔君之憂,不容易睡得著。可惜的是,為其中一案寫下的兩吋厚報告,艾智仁讀後說是他見過的最高檔次的實證研究,僱主買斷了,不能發表。

有錢收的政府顧問工作也做過,一次很不幸。我反對他們推出租金管制,怎樣也不寫贊同文字,他們竟然欠錢不付!此後我推卻所有政府顧問工作,錢再多也不干。回港任職後遇到新上任的財政司彭勵治,一見如故,他說我是他最信任的顧問,沒有錢收的,就是經常一起吃午餐也是梅花間竹,一人出一次。沒有酬報的閒談建議算不算是顧問工作很難說,但與彭老相交的日子我是愉快的。

是這樣的一個人。自一九七九發表《千規律,萬規律,經濟規律僅一條》起,關於中國經濟的分析與政策建議,我竟然寫過不下百萬字!教學生只教經濟解釋;評審學術文章,見有政策建議那部分,無論自己如何同意,永遠打個零分。不是說經濟學者不可以提出建議,而是建議任何人都可以做。經濟學的本質是解釋現象,或解釋某項政策會有怎樣的效果,至於效果是好是壞,可說可不說,與科學無關。

沒有作過中國的經濟顧問。好幾次,國內朋友給我提供資料與協助調查的方便,使我覺得他們也想知道我怎樣說。事實上,二十多年來,沒有一次我要求國內朋友提供文件或資料而受到推卻,而這些朋友都讀我的文章。這樣看,在某意義上,我對中國的經濟研究有點顧問的味道。

中國的經濟改革風雷急劇,緊張刺激,而有關制度運作的精彩話題實在多。我只用英語發表過五篇關於中國經改的文章,中文下筆的則無數。不是沒有外地學報收容,而是我希望中國朋友讀,為他們下筆。求文的外地學報不少,但每次英文完稿後,我必親自翻成中語,很麻煩。高斯最近來信要求我把中國地區競爭制度的分析用英文寫出來,但我提不起勁。有些人見我回港任職後少用英文動筆,說我從前有貢獻,回港後不中用了。這些無能之輩自己沒有說過半句可以傳世的話,不知學問何物。另一方面,赫舒拉發、德姆塞茨、巴賽爾、諾斯、科斯等大師從來自香港或國內的學生聽到我寫下那麼多中語文章,紛紛要求我翻成英語。

不容易明白為什麼在學術上,中文那樣不值錢。一個足以傳世的思想,寫了下來,不管用何方文字,總有一天會傳世。以中文下筆當然是為了中國同胞,但在中國經濟的話題上寫了過百萬字,主要起自一點關心。二戰期間有兩年多在廣西捱饑抵餓,小朋友每幾天死一個,我覺得有責任替中國的青年做點事。

沒有奢望改造社會,但一九六九年巴賽爾認為我是產權及交易費用分析的行內第一把手,而高斯一九八○年勸我回港任職,以中文下筆介紹新制度經濟學,也說過類似的話。究竟自己是否那麼厲害不重要,但知道關於制度的話題不由自己以中文動筆,天下沒有第二人。話雖如此,跟蹤了中國的經濟改革二十多年,我學得的實在多。說大器晚成很老土,但今天我對制度運作的理解,比巴賽爾一九六九說的與高斯一九八○說的高得多了。科學中,經濟學的獨特頭痛之處,是世事知得不夠多理解就不夠全面,而自己的經驗,知得夠多要在六十歲之後。

關心有代價。有哪一個父母不曾經因為關心自己的兒女而睡不著呢?關心中國的青年,自己的經歷有決定性。廣西的不堪回首,佛山華英三年的罰企時間多於吃飯的,灣仔與皇仁書院的留留升升,太寧街的吵吵鬧鬧,多倫多沒有大學收容,作職業攝影師去也,總之一事無成。但當近二十四歲美國有大學收容,知道是機會,一發勁,學問的增長勢如破竹。

是的,自己的經驗說,一個青年看不到機會,看不到前途,不會大博一手。當年一起遊玩的年輕朋友,好些智力不比我差,但沒有機會,或看不到,沒有打上去。一九六八年,後來是林毅夫的老師基爾·莊遜在芝加哥大學舉辦一個重要的亞洲農業研討會議,請我作首位講者。我準備了文稿,在講台下望,見到名家雲集,有所感慨,於是把文稿推開,說:「今天我站在這裡作為首位講者是榮幸的。但你們可能不知道,你們在亞洲農村見到爛泥地上打滾的孩子,我曾經是其中一個。如果有我的機會,他們今天也可能站在這講台上。」

是簡單的哲理吧。如果一個青年有機會而不打上去,自己放棄,自甘墮落,我們管不。但如果政府扼殺了一個青年的機會,政府要負責。多年以來,凡是見到政府不需要負擔費用而扼殺了青年打上去的機會,我一定反對,動筆指責沒有手軟過。扼殺了年輕人力爭上游的機會,說什麼扶貧,什麼福利,什麼補貼,什麼教育,都很無稽。

改革制度無疑是增加青年圖強機會的最佳法門。這方面,二十多年來中國做得好,非常好。撫心自問,我沒有這樣的本領。然而,寫過無數次,今天的中國還有很多扼殺青年機會的政策。罵過不少次,還會繼續罵下去的。有人說共產黨不是好東西,不可能作出什麼好事來。這些人的智商在我之下,而我則同意鄧主任的黑貓白貓說。高斯定律高舉私產與市場,是史德拉認為二十世紀最重要的經濟思維。高斯本人呢?他支持共產黨!這是真學問了。有人說今天的中國是五千年來最可悲的,給我痛罵了幾句,不知所終。任何人左右了中國青年的機會,我不會筆下留情。

關心有代價,而如果關心得認為自己可以改造社會,或擔心北京會否接受自己的建議,我不可能活到今天。我是個學者,千錘百煉,知道一個學者可以做到的極限是在哪裡的。知道這極限,為了過癮喜歡走到盡頭,但既然千錘百煉,永遠不會跑出界。有這樣的本領,外人怎樣批評皆可處之泰然。

(「中國未來」系列之十八·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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