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November 14, 2006

詩出誰手重要嗎?

最近寫中原之行,引用「人道洛陽花似錦,我到洛陽不遇春」,說是杜甫的。李怡提出質疑。我也有懷疑。記得是杜甫,因為五十多年前王深泉的弟弟禮泉(後改麗泉,今已故)說是杜甫的,我說風格不像,吵了幾句。這次借用,問才子楊智深是否杜甫的,他說是,於是說杜甫。

文稿落在葉海旋手上,他說網上可以找到近似這兩句的,但沒有說出自杜甫。我說:「問深泉嫂吧。」深泉嫂說不知出處,我說:「問照泉,問照泉。」照泉是深泉的另一個弟弟,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粵曲家王君如,又是背誦詩詞無數的才子。照泉說不知,也說風格不像杜甫。他轉求兩位杜甫專家,回應皆說不可能是杜甫,因為風格不像。五十多年前我就這樣說,問了等於沒有問。

從上午十一時查到下午五時三十分,不能再等,就讓杜甫存在了。找不到證據不是杜甫,可能出自他的詩之外的文字。五十多年前的王麗泉不容易錯。

跟著寫洛陽,引用了在台灣故宮看到的南宋書法家吳琚弄翰的一首七絕:

橋畔垂楊下碧溪,君家元在北橋西;
來時不似人間世,日暖花香山鳥啼。

好詩,但作者是誰呢?好些年前黃君實說應該是蘇東坡。這次要用,問楊智深,他說記得是米芾。我想:有道理!風格有點像,但更重要的支持,來自吳琚是古往今來唯一的寫米體寫得可以亂真的書法家,簡直有過之而無不及,只可惜沒有自己的面目。一時間米芾的詩句在我的腦中轉,認為風格接近的有兩句:「昨夜南宮一覺夢,早來堂上看飛鴻。」風格近,但總是有點不對頭。北宋風格無疑問,但除了蘇學士,「來時不似人間世」有誰寫得出來呢?

文稿發表後,一位讀者說詩人是蔡襄。同學替我到網上查,果然是蔡襄!有三個字不同,可能是吳琚改進了。

一首詩的作者為誰,專家也可能搞錯。楊萬里寫荷花——映日荷花別樣紅——起碼有三個著錄說是蘇東坡的。蘇子就是佔了甜頭:好詩,有北宋味道,搞不清作者就有人入了他的帳。

詩或詞或古文佳句的正確出處重要嗎?像我這種人——主要搞經濟,但為了過癮無所不搞——不是那麼重要,情有可原也。寫文章我歷來執著,但一星期三篇上帝也不能擔保,而有時為了一個字改幾次,刊物的老闆也有微辭。

既不是詩人,也不是文學的高尚士,詩出何處,偶然弄錯了,不介於懷。另一方面,為了經濟實證研究的需要,我走的路要對瑣事知得很多。不需要樣樣皆精,但古今中外、文化藝術、各行各業,多多少少要有點認識。試圖一網打盡,然後集中研究一個題材時才向深處鑽。無敵天下的經濟解釋力來得不易。老了,倚老賣老,再提不起勁寫深入調查的文章。想不到,那麼多年海闊天空,積累下來的雜得離奇的知識,協助了今天寫專欄。

專欄無疑是一門特殊學問,嘗試者眾,達者不多。沒有學過,我的經驗是要掌握兩個要點。其一是抓著重點下筆,其二是文章要寫得可讀。後者,我自己的要求,是讀者讀了開頭三幾句,會有興趣讀下去,不停地讀到尾。這要求的困難程度高,而我的處理辦法,是流水行雲之外,轉接之間要有點波濤,很自然的。這是求文字增加變化了。於是,加進古文體,或寫得有點古味,可取;而偶爾用上半句廣東話,夠抵死的,也可取;更一般而言,借用前人的詩詞,用得適當整篇文章會飄起來。

以詩詞佳句點綴專欄文字,久不久弄錯了出處可以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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