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利民的辯才
佛利民謝世,評論及追悼文字不少提到他舉世無匹的辯才。與佛老相交四十多年,辯論或討教過無數次,說一些我知道的有趣往事,好叫同學們能得到一點啟發。
佛老的辯才究竟有多厲害呢?早就知名天下,三位朋友的評語可見端倪。一九六七年的春天,與麻省理工學院的教授度瑪(E. Domar)談到佛老的辯才,他說:「如果我面對死刑審判,找辯護人我不要律師,要佛利民。」一九六八年在芝加哥大學,與夏理·莊遜(H. Johnson)談到辯才,他說平生所遇,只有兩位大概可以打個平手:一個是凱恩斯,一個是佛利民。一九六九年佛老到洛杉磯加州大學訪問了兩個星期,我問該校自命天才(其實確是天才)的湯遜(E. Thompson),佛利民給他的印象如何。他用兩個字回應:Greased lightning(塗了滑油的閃電)。閃電還不夠快,要塗上滑油來形容!
一九六三年的暑期,艾智仁靜靜地對我說佛利民會在Santa Barbara的加大分校講話,不公開的。我駕車個多小時赴會,是個小室,在場僅十多人,都是該校的教授,學生只我一個。佛老準時進室,說只答問題,不講。問題紛紛提出,佛老斬瓜切菜,見血封喉,令人歎為觀止。當時他五十一歲,如日方中。中途他突然談到日本的明治維新,我剛好作過研究,指出該維新主要是私有土地加上轉讓權,使大量農民遷往都市,經濟增長於是一日千里。那是我第一次與佛老交手。他問我什麼名字,我說了。當他知道我只是個學生,問我的老師是誰。我說是艾智仁。他說:「怪不得!」
一九六七年的聖誕前夕,在芝大蒙代爾之家酒會後,與佛老步行回家(他的公寓在我住的宿舍隔鄰),辯論了大約十五分鐘。知道我的博士論文是佃農理論,他一連串地提出多個問題。該題材我剛下了年多工夫,對答如流。跟著整晚睡不著,試圖理解佛老怎可以想得那麼快。想通了大概,之後與佛老辯論就懂得怎樣應付了。當時我是得到芝大的一個博士後獎金才到那裡去的。兩天後舒爾茲召見,說要聘請我為助理教授。我當然高興。舒老補充說:「兩天前的晚上你跟佛利民辯論,他推薦聘請你。」
一九六八年的秋天,成了名的T. Saving從老遠跑到芝大要跟佛老辯論一個貨幣理論上的話題,約好了時間。事前此君與我吃午餐,我說:「佛利民太快,你沒有嘗試過不可能應付,還是用書信辯論好了。」他說不能臨陣退縮。大家約好事後在咖啡室相聚,說說戰果。兩個小時後見到他,我問:「戰果如何?」他答:「應該聽你的,以書信跟他辯論。」
博學多才,技術了得,智商超凡——當年可以出入芝大經濟系這個少林寺的,都有這些條件,佛老更不用說。他與眾不同之處,是想得快,快得離奇,不親眼見到不容易相信。其它的優勝條件都有關:基礎理論他掌握得通透,辯論時永遠用最淺的分析(朋友,相信我吧,深容易,淺困難),效果是他的論點清晰絕倫。加上有恃無恐,於是客觀,這就成為一個現象了。
一九八二年回港任職不久,同事陳坤耀說他聽到佛利民好勝,辯論時不肯認錯。我說:「不可能對。佛老認錯快過閃電,認了錯對手也不知道。」不止此也。我自己的經驗,是如果佛老認為你的觀點比他的好,他會立刻站在你那邊,替你發展下去。你怎麼辦?如果你好勝,會被迫走上與自己相反的方向,而佛老則拿著原來是你的論點,勝了你。
與佛老交手,我堅守自己的思想與研究所得,而他比我知得多的題材,我求教。是的,當年與佛老口辯,好勝必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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