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February 20, 2003

艾智仁天真思考

一九六九年,艾智仁(Armen A. Alchian)與史德拉暢遊日本。艾老回美後我到他的辦公室去。見到我,他喜上眉梢,大談日本之行,然後展示他從日本帶回來的唯一紀念品。你道是什麼?是一個細小的空紙盒,用紙斜角包裝,與美國的包法不同,但與香港人常用的斜角包法相近。

艾老拿出這個有紙包的小空紙盒,欣然於色,說,東方人的智慧了不起,為什麼西方人想不出這樣的包法?我呆站在那裡,想,那有什麼了不起了?從我懂事的那天起,母親用紙包東西永遠是斜角入手的。我又想,在我面前的是艾智仁,一個二十世紀的大思想家。

我沒有選修過艾智仁的課,但旁聽了三年,是他的入室弟子。我的博士論文是跟他與赫舒拉發寫的。可以說,我學滿了艾師的思考方法。非常容易學,但好些同學就是學不到。艾師的思考方法是一個小孩子的方法。好奇,什麼問題都是第一次看。再看時也是第一次看。永遠像小孩子那樣天真看問題。容易學,但你可以辦到嗎?

老問題,眾所周知的,而你自己想了很久了。每次再想時,你可不可以像小孩子那樣提問呢?完全沒有成見的思考方法,絲毫成見也沒有的,是天真的想法,要做到,有些人可能容易,而另一些則難於登天。三十八年前我認識的五十歲的艾智仁是個小孩子;今天我認識的八十八歲的艾智仁還是個小孩子。

功用(utility)理念有百多年的歷史了。艾師問:什麼是功用?這一問,其理念就改變了。貨幣理論有二百年的歷史了。艾師問:什麼是貨幣?書本說馬鈴薯可以作為貨幣,但為什麼市場從來沒有用馬鈴薯作為貨幣呢?這一問,我們的思想就逼要改變了。這些都是小孩子的問題。

五十三年前,經濟學的科學方法論起了歷時二十年的大爭議,其導火線是艾師初出茅廬的一篇文章。當時的問題重點,是經濟學假設每個人爭取利益極大化,但如果有些人是不爭取利益極大化的話,經濟理論豈不是廢了?艾師問:究竟人是否爭取利益極大化對經濟理論有什麼相干呢?極大化只是個假設,一個人根本不需要知道自己是在爭取什麼的。適者生存,不適者淘汰,生存的適者應驗了爭取極大化的假設,理論於是解釋了人的行為,究竟一個人知不知道自己為何那樣做是無關宏旨的。不是膚淺的哲理,但出發點還是小孩子的問題。

是的,小孩子或年青人可以看到的,年長的往往看不到。這是因為年輕的不受成見左右,其思想少受約束,遠為自由,比較容易看到成見之外的另一面。

年長的人要保持天真的腦子當然不容易。艾智仁有大師之資,卻喜歡教本科生一年級的經濟學。我自己在港大十八年,教的主要也是經濟學入門——這選擇是艾師的影響了。教年輕的沒有成見的腦子就有這樣的好處:他們可以提出天真的淺問題。雖然這些問題大都不中用,但偶有佳作,而更重要的是能把老師帶到天真的層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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