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June 26, 2003

世界大變論(二之二)

一九八六與一九八七我先後推斷加拿大與日本會遇到很大的經濟困難,主要是他們的生產要素的價格與新開放國家的大幅度地脫了節,而工資與匯率的調整需要長時間,以致他們在國際上的比較優勢將會節節敗退。

  加拿大走社會或福利主義的路,一個技術工人的工資,連幾種福利金算進去,當時比中國的高出一百倍。雖然中國的技工不及加拿大的,但學習曲線怎樣看也有上斜度,而跟著的發展證明,只要產權改革得好,市場有長進,無知的青年可以學得非常快。我首選加國為不幸之邦,高工資只是一個原因。更重要的是他們高舉社會福利。世界大變,國際競爭怎可以讓樂善好施、大派免費午餐的國家成為贏家的?加國的前途需要改革制度,要不然則只能靠賣豐富的天然資源了。
  
  日本當年的不幸,不僅因為工資高,房地產的價格也高。主要原因是日本對農產品的入口管制得嚴厲,使物價與地價高得離譜,於是水漲船高。後來日商向外轉移陣地,本土的工資與地產價格下降,後者快於前者,而匯率的下調經過十多年也辦不到。但日本有兩項優勝之處。其一是他們的產品質量有水平;其二是身處亞洲,近水樓台,他們到東南亞與中國一帶投資設廠,爭取廉價勞力,終於有可為。今天日本本土的消費上升,主要是因為在外設廠賺到錢,寄回家消費。這正如香港經濟兵敗之前,「太空人」匯錢到加拿大養妻活兒使該國的經濟有點起色一樣。

  基於前文(上期)所說的六項局限轉變,我說世界大變是以加拿大與日本的經驗為師。凡是生產要素的價格在國際上大幅偏高而脫了節的,皆不幸。福利盛行與工會林立的國家,首當其衝。匯率頑固的,也會大難臨頭。

  今天我擔心的是美國。不久前在電視上見到格林斯潘說美國的經濟將會在今年底之前上升,很不以為然。他含意的要點顯然是美國控制了伊拉克,油價的前景看好,經濟有可為也。這是淺見。格林斯潘可能是憑七十年代初期,中東石油價格急升而導致美國經濟衰退的經驗而作出判斷。有兩處大錯。其一,七十年代美國的經濟不濟,可不是因為油價上升,而是因為油價上升而導致價格管制。其二,上期我說過的六項局限轉變,格林斯潘完全不管。世界的局限有大變,不跟這大變調整,不遭淘汰也會苦不堪言。困難是就算清楚明白世界的局限轉變,要調整相就也不容易。我恐怕美國將會有很長時期的經濟不景。觀察所得,這種調整動不動需要十多年。

  是可惜的。美國地大物博,人傑地靈,加上其憲法實在好,自一七七六年的獨立宣言起,其發展二百多年來得天獨厚(三十年代的大衰退是貨幣政策的失誤,影響了全世界)。想想吧,數十年來,諾貝爾獎的得主,絕大部分是美國人!二戰之後,美國的經濟雄視全球,而十多年前蘇聯瓦解後,美國的武力更是舉世無匹。

  有這樣的優厚條件,雖然上期提出的世界局限大變一般對美國不利,我遲遲不敢對美國的經濟前景看淡。然而,這幾年一連串地發生了三件對美國很不幸的事,足以抵消她的優厚條件。

  其一是微軟公司賺錢「太多」,美國的司法部引用反托拉斯法例把這家明星公司殺下馬來,或起碼重錘痛擊了好幾年。不容易想像有更愚蠢的經濟法例。科技投資這回事,風險甚大,一將功成萬骨枯,功成的投資者要有很高、很高的回報率才能鼓勵前仆後繼的行為。

  微軟受創,協助了本應向下調整的納斯達克指數狂跌。一時間,對科技投資重要的風險資金,下降至近於零;而在加州硅谷搞軟件設計的公司,不關門的大都打通了門路,跑到印度去僱用廉價的軟件天才。雖說事後孔明,我們今天不知道如果美國沒有反托拉斯法例,硅谷及有關行業的前途在美國會否繼續上升。但刀斬微軟,是把美國的電腦行業腰斬,而其他的高科技發展也因為風險資金的大減而增加了約束。高科技是美國經濟的王牌,反托拉斯使之元氣大傷,是我個人的看法。
  
  
  其二,九一一的恐怖事件有事前意料不到的龐大經濟殺傷力。一小撮不怕死的人,視自己的生命成本近於零,可以對任何社會做出很大的傷害。事實上,一般而言,恐怖活動的本質是很小成本做出很大的損害(例如胡亂郵遞什麼的)。經濟學者很少注意這種成本與損害有大分離的情況,因為純為害人、不論自己的金錢收益的行為,或是幸災樂禍的心態,不容易以傳統的函數分析處理。

  我們當然希望美國能杜絕恐怖活動。不是專家,但意識上我覺得很困難。這是因為低成本的行為不容易偵查——可說是定律——杜絕則更困難了。更不幸的是,恐怖活動似乎愈來愈針對美國。

  其三,最近的伊拉克之戰,美國的既出成本高,未來的政治成本會更高。一九九一的波斯灣之戰,美國藉之示範了星球大戰的無與倫比科技武器,也得到多國分擔費用,是大贏家。可惜當時達到穩勝之境卻莫名其妙地鳴金收兵,種下了今天吃力不討好的麻煩。這次伊拉克之戰,世界的輿論不是站在美國那一邊。更不幸的是,以武力掛帥,我們不容易在歷史上找到更不合時宜的時刻。

  是的,自一九九一的波斯灣之戰後,不搞恐怖活動的民族或國家都不言自明地視美國為天下第一武力強國,相信美國的正義,而正如上期所說,世界進入了一個不再為「主義」動刀槍的世紀。一九九一以還,舉世都在搞經濟。起碼在形象上,最近的伊拉克之戰的效果,是美國一士諤諤。

  佛利民對一個經濟的增長與衰退,以貨幣政策與市場自由作分析,一般來說是對的。這方面歷史上沒有其他學者比得上他。然而,因為上期所說的世界經濟的局限發生了大變,跟佛老的分析所含意著的局限假設有很大的出入。如果工資與匯率的適當調整易如反掌,國際上的局限大變不會對佛老的分析有大影響。但調整工資與匯率的交易費用,因為政治與壓力團體的左右,相當高,是以為難。

  君不見,十多年來,日本的利息率近於零,但本土經濟還是搞不起。君也不見,這幾年格林斯潘把美國的利息率不知減了多少次,但失業率還在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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