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October 13, 2005

從莫扎特與貝多芬說起

莫札特與貝多芬無疑是頂級的音樂天才。最近看到一套關於古典音樂大師的生平簡介的影碟,提到莫、貝二氏的天才,比較一下。是大家耳熟能詳的故事,我再聽覺得有點怪,有點不容易理解,說出來讓讀者想想吧。



無可置疑,莫札特的音樂是流出來的。他手寫的樂譜絕少修改,初稿就是定稿了。喜歡享受,花錢如糞土,趕著跑宴會,或急於打桌球,莫氏寫曲一揮而就,有時整首鋼琴協奏曲也是在很短的時間趕起,還沒有練習過就出場演奏了。是不可能想像的信手拈來,有創意,有深度,作品百聽不厭,說莫札特是歷史上最偉大的音樂天才,沒有誰不同意。



貝多芬也是頂級天才,但站在另一個極端。他為人執著,脾氣暴躁,視錢如命,而他寫樂曲是小心地積累片段的手稿,經過長時日,把記下來的片段連接起來,改呀改,修呀修,完成的作品,擇其佳者,令人叫絕。說「擇其佳者」,因為貝多芬有好些作品不是那麼好——對我來說好些不好聽。莫札特呢?比較平凡的作品當然有,但沒有一首不好聽的。有些朋友認為莫氏的作品不及貝氏的有深度,我不同意。幾套經典湛深歌劇外,我認為莫氏死時沒有完成的《安魂曲》,是我聽過的深度最高的音樂作品了。



不管怎樣說,莫、貝二氏絕對是偉大的音樂天才。作品只能從作品本身看。我們不應該因為知道一件作品一揮而達就為之減分,或另一件寫得辛苦,苦得作者差不多把性命賠上去,而加分的——雖然在不經意中好些評論者似乎這樣做。可不是嗎?讀羅曼羅蘭寫貝多芬或讀Irving Stone寫米開蘭基羅,他們是從「苦」字入手來形容偉大的。以「苦」來形容作者偉大我沒有異議,但以之形容作品偉大卻是錯誤的判斷。



任何人在任何造詣上大有所成,不可能不經過一段苦學過程。莫札特的父親教兒子的嚴厲故事,絕對不好聽。翻閱過幾頁敘述郎朗及馬友友年幼時學習的書,不想讀下去。有大成,怎樣學習是一回事,你不用說我也知道苦,有成後的創作是另一回事:有些人凡作必苦;有些信手拈來。杜甫看來是前者;李白肯定是後者。你敢說李白的詩比不上杜甫嗎?作品只能從作品看,苦或易是沒有分數可算的。



我自己嘗試過幾項創作玩意,在底子或基礎上都老老實實地下過心機。只是當年自己有興趣,雖是苦學,上不怨天,下不尤人。其後的創作怎樣呢?例舉出來說說吧。



先談今天以中文下筆寫散文或專欄吧。最苦之處是找題材,有時真的感到江郎才盡!有了肯定可以動筆的題材,寫來不苦,往往甚易。這要靠少小時古文詩詞背得多,文字熟練了,而更重要是早年讀過不少書,大致都記得,動筆時正如蘇子說的「初無定質」,只把思想放開去,縱橫自在,把有關的話題連貫起來就是了。文章改幾次,有助手打字協助,易如反掌也。



再談攝影。技術上,這門玩意我曾經痛下苦功,所知足以著書立說,但其實不需要知那麼多。重要還是中國的詩詞根底與感受到古詩人的情意。這樣,攝影藝術於我很容易。看到一首詩就把快門按下去,要保險就多按一下,只此而已。一些攝影大師見我說得那樣容易,那樣快,批評作品不好,我就誇張一下困難,其實是說謊。攝影可以是困難的,例如你要這裡有只飛鳥,那裡有只蜻蜓,但我不認為這樣做是藝術,更認為俗不可耐,不玩那一套。



轉談經濟學術文章。苦學基礎當然,日思夜想難免,而當年寫學報論文,要找資料,也要引經據典,的確要下工夫,不易,說是苦不為過也。但這些只是人為的苦,與思想的創意或美妙看不出有什麼關係。舉些例子吧。



自己的博士論文《佃農理論》,理論本身的整體只兩個晚上就想出來了。其後的資料驗證、追查前輩等工作,卻搞了八個月,再後來增補成書加了一年多,苦也。這可見科學上的貢獻,主要靠靈機一觸,不苦,只是要說服行內人所需的補加工夫不容易。這也是說,創意本身不難,有就有,沒有就沒有,不可強求,但要「賣」出去是另一回事了。



一篇關於座位票價的文章,整篇兩個晚上完稿。三十年後的今天該文受到注意,可惜結論要點當年包裝得不好,或自己沒有發展下去,使後之來者推出效率工資理論,拿了獎,沒有提到該文。合約的選擇與合約的結構也有相似的命運,雖然多次被提及,摘金的可不是我。《蜜蜂的神話》唯我獨專,調查與創作皆易,一氣呵成,是莫札特式的作品,可惜只有這一次。



《公司的合約本質》想了十三年,動筆從頭不停寫到尾,晝夜不分。這篇命中,但想了十多年,算不算是莫札特呢?可能莫氏昔日也是想了很久才一揮而就,無從考究,雖然有些專家說他的一些作品有想了很久的痕跡。



因為難產而交白卷的題材當然有,但有作品而難產的——苦也——我只有一次經驗。那是《價格管制理論》。只二十多頁,單是動筆就一年多,修改了無數次,到最後不大滿意也交出去了。相熟的朋友大都認為這是我最重要的文章,但行內一般不是這樣想。



科學與藝術不同。藝術作品只要作者自己滿意,話完就完。經濟學術文章,有了創意,完美的,可能只是開頭,要做得像樣跟著的工作大量而頭痛。像阿羅等只搞純理論而立下名堂的,一百年只有三幾個。



我還是幸運的。幸運之處是當年不愁沒有學報招手,寫得自己滿意的就交出去。如果我要像今天的學子那樣,動不動就要與評審員吵呀吵的,以我的脾性,不知結果如何。



如果莫札特的樂曲昔日要通過評審委員才能演奏,我們不會聽過這個人。學報評審這回事我不明白。說文章太多,要評審,於情於理當然對。不明白的,是就經濟學而言,評審員一般不是大師,而是一些還拿不到博士的研究生,或自己寫不出好文章的助理教授。師級人物一般沒有時間評審。就是總編輯上頭也有問號。當年蒙代爾主編《政治經濟學報》,自己想自己的,獲投訴紛紛;高斯主編《法律經濟學報》,我們都勸他不要干,認為是浪費了一個思想家的年華。說得上是沒有浪費的非常好的學報編輯不是沒有,但當年我只見過兩個。學術文章理應評審,只是想不出上佳的評審制度,天才可能被埋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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