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April 17, 2003

為什麼經濟學變得沉悶了?

如果我今天是二十七歲——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四十年——我或可單人匹馬給經濟學一個新面貌。不一定對,但我有這樣的感受。書分三卷的《經濟解釋》算是革新,但沒有把整門學問搞得閃閃生光。

人老了,日漸黃昏,工作兩三個小時就要休息了,比起四十年前不需要睡覺的日子差得遠了。但當年我沒有革新經濟學的幻想——想也不敢想。今天我的感受是,如果時光倒流四十年,以我今天所知的做起,那又是另一回事。當然,這只是感受,作不得準,但空穴來風,有點蛛絲馬跡可以說一下。

首先要說的,是我認為經濟學的發展走進了一個死胡同,可不是因為高斯等人所說的數學用得太多,或搞什麼博弈理論,而是今天的題材沉悶,悶的怕人。是的,長此下去,經濟學會被悶死的!

可不是嗎?拿起任何一本經濟名學報,你不會說:「這篇文章那樣過癮精彩,非讀不可!」不是說今天的後起之秀不夠聰明,本領不足,而是題材趣味不足,不夠吸引力。也不是說技術不可觀:數字統計非常可觀,只是要解釋的現象要不是不明確,就是老土,毫無新意,既不精彩,也不過癮。

學術的發揚是不可缺乏趣味的。想當年,高斯論音波頻率,嘉素談醫業價格分歧,什麼人寫壘球員的耕殖,公地不種杏仁樹,或其他什麼的,我一讀就趣味盎然,對經濟學了迷。今天,這類文章再不容易找到了。

要是時光可以倒流四十年,有昔日的魄力,每年我可以寫五十篇自己認為有趣味的經濟學文章。如下數點支持這觀點。

(一)今天我每星期寫四篇隨筆,合共五千五百字。要是我每星期寫一篇五千五百字的經濟論文,有趣味的,不難做到。雖然論文比隨筆難寫,但後者每星期要想四個題目,不容易。前些時每星期寫《經濟解釋》三千多字,再加《南窗集》二千多字,合共也是五千多字。《經濟解釋》遠為難寫,寫得慢,但同樣水平的每星期寫五千多字自信可以辦到。只是今天不可以持久地寫嚴謹的學術文章,時光倒流則應該沒有問題吧。

(二)過癮精彩的經濟現象,今天的國內、香港及亞洲一帶多如天上星,俯拾即是。加上類同的現象可以不同的地區作比較,其處理分析就如斬瓜切菜,得心應手。四十年前的現象與比較的觀察遠不及今天那麼明顯。

(三)前些時在這裡發表《訊息費用與類聚定律》,說因為價格訊息費用高,歡場女子在同一場所賣笑會有差不多的姿色水平。讀者哈哈大笑,頻叫精彩。其後在《還斂集》發表《鹹水草與淡水蟹》,說在市場競爭下,出售者一律欺騙與一律不騙,其效果相同。我稱之為「欺騙定律」。讀者說對、對、對,但又說問題那樣淺,我不說他們也知道答案,要求我寫深一點的。我於是又在這裡發表《上河定律》,說排隊看《清明上河圖》,排隊的時間越長,每個人看圖的時間就越長,所以排隊時間的增加,在比率上會比人數增加上升得快。讀者說對、對、對,這次夠深了。

結論是頗為明顯的。每星期寫一篇五千多字的、通俗而又有趣味的經濟論文不難,而要達到《類聚定律》水平的,每年五十二篇中有三分之一應該可以。這樣寫下去,不出數年就會有同好者參與其事,大家一起下筆來熱鬧一下。

我們不要忘記,經濟學與物理、化學等自然科學不同。真實世界是經濟學的實驗室,每個人都從這實驗室長大,對世事有所知,好奇,希望能解釋一下。赫舒拉發說得對,所有社會科學,如果以科學的假說作解釋,都是經濟學。每個人,因為生長於實驗室,不管有沒有上過經濟學的課,都可以試對人的行為或經濟現象作解釋。受過經濟學訓練的處理問題比較有系統,推理邏輯比較嚴謹,假說的設立比較像樣。然而,一個只讀過一科入門經濟的人,有明師指導,心領神會,其對世事或現象的解釋不難超於一個平庸的經濟學博士。

戴維德不是經濟學入門的,只有一個哲學學士,但對世事的理解,理論的深入,比我高得多了。昔日史密斯、李嘉圖等大師,基本上無師自通,雖然今天回顧,他們錯漏不少,但無論哲理、深度、趣味、啟發,都遠勝今天沉悶不堪的經濟技術高手。不是前人的智商比我們高出那麼多,而技術上他們遠為不及。只因為他們放大眼睛看世界,不肯走進象牙塔之內,他們搞的是大學問,洋洋大觀,令人拜服。

我認為今天經濟學變得那樣沉悶,可能是因為走進了牛角尖。近三十年來自然科學的研究變得非常專業。以我略知一點的生物或基因研究而言,每個研究者只專注於某問題的某小部分,然後大家把研究所得串連起來。就是一篇專於某問題的微不足道的小部分,往往有五六個研究者聯名發表,每個研究小部分中的小部分。經濟學沒有那樣專注的分工合作,但這些年來聯名發表文章遠比三十年前普遍。

我想,自然科學分工專注而後串連可能很有效,但以經濟學來說,這樣做似乎不妥。這是因為到今天,經濟理論的發展,是人的行為只能從一個制度安排的局限下作分析。專注看一小部分而忽略了制度安排,是數樹木,不看森林,而把樹木串連起來不一定可以見到森林的。

那是說,經濟學的理論架構是要先看制度安排(看森林)然後解釋行為(數樹木)。我不知道這看法對不對,要多想一下,想通了會再談。我只覺得經濟學可以是非常有趣的學問,但一下子變得那樣沉悶,是需要解釋的。

難道自然科學要先數樹木然後看森林,而經濟學則要先看森林然後數樹木?這是有趣的問題。我沒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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