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April 24, 2003

從小女孩的大提琴說起

在一個小型的音樂會上聽到一個小女孩的大提琴演奏,聯想到不少音樂之外的事。該女孩的名字是吳瑕,看來不到二十歲,長得標緻,坐拉大提琴,白裡帶紅的小手指在弦上飛舞,有時滑上滑落,瀟灑利落,天真自然。我對提琴沒有研究,但知道左手管音階,重要的音色全在右手。是三十多年前一位提琴大師告訴我的。不管是小提琴還是大提琴,音色是否醉人,關鍵全在右手。外人看來是簡單的把弓在弦上拉來拉去,看不出有什麼玄妙,但大演奏家(virtuoso)與初學者的分別,只不過是門外漢看不出來的在弦上把弓拉一下。女孩吳瑕前途無限。她左手的指法靈活自然,繼續下去,達師級指法當無疑問。右手拉弓還年輕,要多下功夫了。至於能否有一天達到virtuoso水平,則還要看她的音樂品味(musicality)與學問。藝術上,沒有學問不能成家。不要忘記,英年早逝的莫扎特,除了在音樂任何一方面都超人幾級,是個很有學問的人。不知吳瑕的老師會怎樣教她。我想,右手拉弓看來是那樣簡單的事,要有大成天才需要十年八載,比較平庸的終生無望。這豈不是奇哉怪也?肉眼所見,無論輕、重、快、慢,弓的角度轉變等,外人一望而知,認為自己可以做到,但拉出來卻是嘔啞嘲哳難為聽。很明顯,提琴拉弓之道必定有難以為外人明白的微妙變化,看來是簡單的動作,要達到大演奏家之境,其全面掌握難於上青天。我不由得想到書法那方面去。苦心研習書法十二年了,客觀衡量自己的條件,無論手的靈活性,藝術的認識,學問的層面,古人的哲理,大師的教誨等,雖然不盡超凡,算是應有盡有,但今天離virtuoso之境尚遠!是的,提琴藝術與書法藝術大有雷同之處。提琴左手指法所管的,彷彿書法的結字、構圖、佈局等。提琴右手拉弓所管的,彷彿書法用筆的線條,其優美、粗、細、濃、淡、潤、枯等。愈想愈對:提琴的拉弓與書法的用筆相若。二者都是以「線條」來表達感情,只是有聽到與看到的區別而已。像拉弓一樣,書法用筆也是幾個簡單的動作,肉眼所見,也是輕、重、快、慢,加上有時這樣翻,有時那樣翻。外人也應該一望而知,認為自己可以做到,但寫出來卻目不忍睹。書法上,五年前周慧珺老師就說我用筆沒有問題,手的動作有一百分!但當時自己心知肚明,要達到大演奏家之境遙遙無期。五年後的今天,偶得佳作時認為離該境之期不遠,但每次看周老師下筆,就覺得自己還差一大截。朋友,有沒有試過把弓在提琴的弦上拉一下,聽聽音色如何?書法嗎?有沒有試過提起極軟的羊毫筆,蘸了墨,在生宣紙上寫個「一」字?當年看周老師寫「一」字,線條那樣優美,波動那樣自然,呼吸立時停頓,心沉了下去,又升了上來,有難以形容的舒暢感。後來我為這個「一」字下功夫,起初寫十次得其一,緩進而十得其二、其三……今天是十得其七八。周老師呢?她十得其十,這才是virtuoso的境界。



學問的成就與藝術的成就也雷同。很淺的學問,連小孩子也聽得懂的,往往莫名其妙地困難。在經濟學上,我只有一項在四十歲那年就自覺是達到virtuoso之境。那是需求定律——價格下降需求量上升——的操縱。下苦功還在其次,主要的是整個二十世紀的四位深研需求定律的高人——佛利民、史德拉、艾智仁、赫舒拉發——都教過我。我綜合了他們在這定律上的學問,去其輕而存其重,加上自己想出來的變化,才感到來去自如,運用起來半點沙石也沒有。我不知道周慧珺對自己的用筆有什麼感受。作為一門藝術,書法的衡量是有多方面的,雖然用筆是最重要而又是最難學得好的一面。我為用筆花了不少心思,然而,今天,自己知道還有不少困難。主要的證據是有時可以一連寫出七八個得心應手的字,要怎樣就怎樣,但只是曇花一現,不能穩定而持久地為所欲為。我的感覺是周老師是可以為所欲為的。是有趣的判斷。我認為一個人在某造詣的某方面是否達到大成(上文所說的virtuosity),自己是可以知道的。以用筆為例,我知道還沒有達到,因為久不久可以寫出幾個自己感到是運筆為所欲為的字,但不能穩定而又持久地做到。這是說,要知道自己是否達到,判斷還差多遠,你要研習到久不久可以達到的層面。如果你從來沒有到過,沒有嘗試過片段的大成,你不可能知道自己是站在哪裡的。我知道自己在四十歲對需求定律的操縱來去自如,是因為該年(一九七六)的春夏之交我只用了兩個晚上就寫成了那篇關於優等座位票價偏低的文章。理論的假說簡單不過,但因為過於簡單,我刻意地以複雜的變化下筆。這樣,多條需求曲線在腦中飛來飛去,但半點困難也沒有,從心所欲地處理了相當複雜的分析。要淺則淺,要深則深,你要怎樣,要哪個層面,可以立刻表演給你看。這是virtuosity的要求。蘇東坡的文章是這樣,莫扎特的音樂是這樣,周慧珺的用筆是這樣,我的需求定律庶乎近焉。回頭說吳瑕,那位拉大提琴的女孩子。離開會場時在大堂見到她,忍不住在她背後輕拍一下。她回過頭來,我點頭示意嘉許。她對我嫣然一笑,使我想起自己的女兒。步出場外,心想,中國的天才兒童多的是,只是數千年來,他們要到今天才有機會發揮一下。我又想,聽說朗朗的鋼琴彈得非常好,有機會總要去聽他一次。一時間我羨慕中國的孩子們,不限於有天分的。有那麼多可以學習,那麼多可以嘗試,那麼多可以進取,「大演奏家」的希望存在,況且來日方長。有希望的生命,可以做點什麼的,是最有意思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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