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April 15, 2004

看到畫面的詩

去年六月,我決定重施故技,搞擱置了三十八年的攝影藝術,打算在一年內出版五本攝影集。那大概是三百七十幀作品。福哥聽到,破口大罵,說他幾年才攝得三幾幀可取之作。他是大名家,我不見經傳,怎可以比他快那麼多呢?解釋是,福哥的攝影務求精彩難得,而我只是攝詩,要做個以光表達感情的二十一世紀的李太白,倚馬可待也。

今年三月底,我湊夠了五本攝影集的作品,在現場拍攝的時間加起來只六七十個小時,其中全是梅花的《寂寞開無主》,攝影時間僅五個小時。話雖如此,細想怎樣拍攝的時間很長,斷斷續續地想了數十年,而整理出版的文字與編排,一本就要花個多月時間。

我的策略是這樣的。一、自己從小對光的變化有認識,拍攝時主要是找奇異的光看。二、自己對中西雙方的文化有數十年的修行,也助教過西方藝術歷史,要試把這些學問表達在攝影作品中。三、自己背得出數百首中國的詩詞,這些文字對景物的感情表達有獨到之處,我要把古人的感情通過自己的闡釋在攝影作品中表達出來。上述三點想之成理,而拍攝起來比我事前想像的來得容易,至於可否傳世,或算不算是好藝術,恐怕要等一些時日才能知道了。

在十個月的攝影過程中,我有兩項發現。其一,中國古時的詩人寫的大都是景與情,但拍攝時我腦中想到的多是詞句,少想到詩句,雖然背得出的詩比詞多一點。詞也是詩,只是長短句對景與情的表達比較深刻,拿起照相機腦子中浮現的多是詞句。其二,雖然我最欣賞蘇東坡,對他的詞讀得多,但攝影時腦子中想到的詞句最多是辛棄疾,跟著是李清照,蘇學士反為較少。柳永、秦觀、納蘭容若等大師的詞句也常想到,但大詞家李後主卻奇怪地感受較少。

我為詞句在腦中出現的頻率不同想了好一陣,認為有些作者的文字使我能較為容易地看到畫面,而另一些則比較困難。我曾經說中國的詩人李賀,在文字上給讀者的奇異感受很像美國的愛倫坡,但愛倫坡的文字很容易使讀者看到畫面——這方面勝李賀一籌。但一般而言,寫景寫情,使人容易看到畫面的詩人,我認識的文化中最出色是中國的。

節錄一些詞句示範我要說的吧。先看我認為最易看到畫面的辛棄疾: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青玉案》

人言此地,夜深長見,鬥牛光焰。我覺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憑闌卻怕,風雷怒,魚龍慘。《水龍吟》

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稻花香裡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西江月》

再看我排第二的李清照:

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任寶奩塵滿,日上簾鉤。《鳳凰台上憶吹簫》

落日鎔金,暮雲合璧,人在何處?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永遇樂》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綿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一翦梅》

稍跌一級看柳永: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雨霖鈴》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八聲甘州》

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望海潮》

又看秦少游:

山抹微雲,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滿庭芳》

霧失樓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踏莎行》

最後看納蘭容若: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渝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
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長相思》

上述的例子足以示範,這些文字很容易使人看到畫面。我的第一個感受,是這些詞句刻劃景物,入木三分,不是表面地寫景。跟著意識到的,是這些詩人能把深厚的感情寫進景物之內。是的,上述的詩人不是以景寫情,而是以情寫景。從表達畫面的角度看,我認為李後主及一些大詞手比較弱,因為讀來有以景寫情的感受。

輪到我憑著中國的詩詞搞攝影,我想,攝影不是文字,以情攝景很困難。但倒轉過來,以景攝情可能是個好去處。古人以感情寫出可以令人一讀而看到畫面的文字,但攝影本身就是畫面,我要嘗試的是從畫面攝到感情那一邊,而這是以畫面攝出詩句或詞句了。方法是本著前人的佳句,把看到的景物倒轉過來而達之,有點抄襲的味道。

我說詩人的畫面表達,蘇東坡比不上辛棄疾與李清照。這看來是因為前者的個性曠達,不拘小節,是少為也,非不能也。

真的下功夫以情寫景,古往今來,最出色的可能還是蘇學士的《永遇樂》: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曲港跳魚,圓荷瀉露,寂寞無人見。紞如三鼓,鏗然一葉,黯黯夢雲驚斷。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小園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異時對,黃樓夜景,為余浩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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